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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日吉If番外 猫,猫的刺和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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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rr 10 爪痕

说起来,我们大概本来没有想将事情描绘到如此地步的。

缘由模糊地建立起来的、身体上的联系。

只是拼命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张开手指,用指尖向前摸索,充满惶惑地,只为确认那行将褪色之物的存在——仿佛只身在溪流中漂游,不知哪一刻便会在这明媚的春日里连人带船地倾覆。

我们各自漂流着。

手中签字笔在笔记本纸页上停留的时间太长,笔尖与纸张相触的地方已生出一团漆黑的墨点。我后知后觉地翻开下一页,墨水洇染穿透了整张纸,毫无悬念地出现在空白的页面上。

我们尝试着依靠社交软件的会话消解尴尬——努力地,聊了很多,仿佛一旦话语中断,我们之间的空隙就会立刻再度被不安填满。

是谁先侵入了谁的领地呢。弓起窄窄的背部,毛发悚立,虽已经在尽力地接受对方的气味,却还是在本能控制下哈着气发出警惕的声音。

被事态进展同时吓到的我和他。

屏幕上的文字力量不足,我们明白着这点,试图用对话的数量加以弥补。事实上,已经尽了我们的最大努力。

只是,好像仍然不够。

——想要见面。

在输入框写下的短句摇摇欲坠。我犹豫再三,还是按住退格键,看着印刷体文字一个接一个地被删除。

——说起来,上次说的那件事。

屏幕左侧跃现的文字暂时冲刷掉了内心的波澜。

——那件事……彩弹枪的事?

——是。桐山说他昨天抢到了九号剩下的最后一场的名额,也已经用我们三个人的联系方式登记预约了。

——五月九日啊。

九日,是今年五月黄金周的最后一天。虽然中间的假期并没有完全连上,但许多人都会选择请一天假,让今年五月最大的假期变成夸张的九连休。

黄金周近在咫尺。由于九连休的甜蜜诱惑,想必很多人都会安排出游计划,掐头去尾,利用中间真正的“黄金七天”给自己度假喘息的机会。也正因此,想要临时约到或许早有计划的人,实在平添了几分难度。

——说是至少分成两个队伍,一个队伍四个人的话。所以至少得到场八个人。

——队伍需要四个人吗?

——因为场地比较大,好像是在一座山里。

——该怎么办呢,至少八个人。大家都提前有安排或者不在东京、千叶的话,能凑齐吗……?

——试试好了。

对我来说,这件事缺乏把握;而对于他,把握不足的事似乎才值得挑战。与我偶尔乍现的莽撞不同——总是试图将看似艰巨的任务化为可能的现实,这是他从很久之前便显露出来、如同习惯般的冒险家行事风格。

不知是否是巧合,我们都没有安排黄金周的旅行。凭借相似的视野推断,或许完全是那春日溪流的责任。往小船内倒入无措,倒入困窘,表面铺上浅浅一层泰然,以心照不宣的默契装饰,再载着这些一同漂流——顺流而下的途中,我们被困在各自的船上,全心搅拌船内的东西,无暇顾及其他。

二月时的同学聚会,来了约莫三十人。自满二十岁以来,我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喝酒,当时得意忘形的状态,直到现在也依然清晰可感。

然而,由眼下的时点反观,当时我周身无忧无虑的气泡,被仅仅两个多月的时光轻易戳破,如今只化为映着彩色的水渍挂在身上,与我的小船一齐荡漾。

我拿起手机,在社交软件自上而下地翻着联系人列表,向有到场可能的同学一一发送消息。

……

事实上,结果不出我所料——除去本就不在千叶附近的人,在其余给了回复的旧同学中,超过半数女生对这种活动并不大感兴趣:毕竟,比起在温度躁动的晚春钻入山林投身追逐战,怎么想都是走在轻松时尚的繁华街上悠闲地浏览橱窗比较惬意。此外,再剔去时间不方便的人选,最终能来的女生只有高中时和我同班过的三位。

相对地,男生中对此燃起兴致的人倒是不少。只不过,约定在假期最后一天实在不够便利的缘故,其中部分人唯有表示遗憾。我将时间地点传达完毕,与他交换情报后,便得到了最终成形、拥有十四个名字的名单。

倾尽全力,我们邀请到了十一个人前来参加。不知是为了扩展人数还是以防万一,他甚至叫来了已经许久未见、身为前辈的向日——这原本分明是同年级同学的聚会才对。

午后一点时分,我们在千叶的彩弹枪场地集合。晴朗的晚春,山林间气温凉爽,大家对这样的环境似乎都表现出满意。因店家好心提醒,我们提前准备了用来保护头发的毛巾——以旧的为主,颜色各异,白、蓝、褐色,什么都有。

“镜见!好久不见咯。”

一边将毛巾往头上包着,向日一边朝我搭话。他耀眼的红发间多了些间错挑染的紫色发丝,但那跳脱的颜色却没能在视线中存在多久,便无可奈何地被他一股脑信手塞进了头上的白色毛巾里。

在他手头潇洒动作的对比之下,我便稍显手忙脚乱了。将耳侧的鬓发尽量仔细地用毛巾包裹好,我不断摸着边缘确认,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向日桑,也还在东京吗?”

“在啊。我还准备考本校的院生。”

他将系好的毛巾又紧了紧,放下手来叉在腰上,嘴里随性地嚼着口香糖一类的东西。

“啊,”我顿了顿,“我也打算升学。”

“是吧?谁想这么快就工作啊。”

我附和着,目视他露出满意的会心神情。

然而我明白,我们的选择才更像是少数。身边的同学大多已经决定毕业后便身赴职场,就算桦地和日吉也不例外。我将目光投向和凤一起聚成三人组的他们——此刻以发色醒目的凤为首,他们神色朗然,似乎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只不过,这幅图景里并没有任何学校制服或网球部队服的存在,空气中因而生出了微妙的违和感。

“对了,我带了相机来。”

在我注意力飘忽的当儿,向日已经卸下背上的包,掏出了一个小巧的运动相机。他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轻车熟路地将相机固定在一个短自拍杆上,看起来老练极了。

“要拍什么吗?Vlog,之类的?”

“啊,算是吧。”

他低着脸,专心检查着相机设置。

“毕竟今天第一次玩这个,是很难得的题材。”

“难得的题材……?”

这种措辞就像是来自专业的视频博主,我好奇地望着他手头忙活的事。从观感上,我仿佛化身为上一次道场里的染矢,而眼前的向日则变成了那时调试相机的我。

“我什么类型的视频都会做哦,户外运动、开箱评测啦,或者整蛊,还有单纯的Vlog,记录生活什么的。”

“诶,难不成在认真地发展?视频博主。”

听到我的话,他抬起包好毛巾的圆圆的白色脑袋。

“当然了——我最近很努力的。”

事实上,虽然对他的个人频道很好奇,但做博主这种事除了努力之外,也需要一点运气。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的声音堵了回来。

“不过,是日吉跟我说你们人数可能不够我才来的。”

参数设置似乎已经完毕,他将视线转过来。

“现在看看,人也并不少嘛。”

“因为,这次组织得很仓促,我们担心人凑不齐。”我答道,“要八个人才能开始,和陌生人拼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同级生聚会?挺好的嘛,反正我也能借机会拍视频。”

他说着,同样望向不远处的三人组。

“没想到桦地那家伙也来了啊。我以为迹部不在,他不太会参加这种活动来着呢。”

“是啊,我也以为……”

我也以为他本不会来的。在心底无声地补全剩下半句话,我和向日一同被迫将目光转到用行动打断我们对话的身影上。

“喏,衣服和护具。”

走过来的人是桐山。他将搭在手臂上的最后两件迷彩服递给我们,顺带撂下一句“看看尺码”。正在他拍拍卸下负担的双手打算走人时,我叫住他。

“等等,队伍怎么分?”

“我们十四个人的话,”他转过身,“应该是三支队伍。”

“三支队伍……”

“待会集中听规则讲解吧。现在,果然还是先去换衣服。”

帅气地比出一个打枪动作,桐山心情不错似的冲我们咧开嘴一笑,便转身往不远处更衣室的方向走去。

我和向日之间的对话暂时中止。单手翻到衣领处确认了一眼尺码后,向日带着些懊恼的声音很快响了起来。

“等等,这衣服怎么是套头的,那我的毛巾不就白包了嘛——!”

了然地叹了口气,我将好不容易才整理妥帖的毛巾扯松,从头上拆散下来。

……

我们的团队一共十四人,正如桐山所说,将被分为五、五、四的三支队伍。大家围成一圈听店家说明规则后,用最简单的猜拳裁定分组。

“先同时出石头,石头剪刀布——”

“啊,好像直接分出来了……”

“真的耶。”

五、五、四——伴着圆圈中接连响起的感叹声,我仔细确认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地,人数与预期正相符的三支队伍被完美地划分出来。

“我,莉野,还有千冬……”

高中时和我关系很好的早弥加眨着眼睛,从肤色深浅不一的手臂间挑出刚才出了“布”的人来。

“我们三个人,还有桦地君。”

她有些惊讶地抽回手,扭过脸向我们汇报。

“咦,我们是四人队吗——?”

被点到名的莉野捂住了嘴。即便头上包裹了毛巾,她鬓角的自来卷毛发依旧调皮地翻在外面,泛红的奶茶色显得俏丽。我和早弥加齐齐望向她。

“啊,不管怎么说,有桦地君一个人就够了。说不定能抵上三个人呢。”

短暂的沉寂过后,为了鼓舞士气地,早弥加伸出手臂,用啦啦队那般摇动的手掌示意桦地的方向,为他周身镀上无形的光环。

“哈哈……说得也是。”

不知士气究竟被提升到了何种程度,但桦地正如我们预料中地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十分配合地附和了一句,莉野笑着,又有些不甘似的回头重新望了一眼方才大家亮出手臂的位置,仿佛仍想找到某个错进了其他队伍的漏网之鱼一样。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筒井。”

唤着莉野的姓氏,那尚未被毛巾束缚住的金棕色发丝进入视线。

“我和你换吧。”他说。

“诶,换……?”

“你们三个女生在一队,也基本没有胜算吧。”

或许看出了她对胜利的渴望,他的语气听起来势在必得。

“唔,我……倒是没问题啦。”

对出身田径部、胜负心向来很重的莉野来说,他的建议大概正中下怀。仅仅在言语上矜持了一下,她很快便接受,并立即跳到了他的“剪刀”队伍那边。

“还有谁要换?”桐山的声音传来。

男生们的目光纷纷投来,基本都集中在我和早弥加身上。我们交换了眼色,朝他们摇摇头。

“现在加上日吉君的话,我们说不定能赢哦。”

一如高中的时候,她总是试图振奋人心的那方。像夸奖桦地那般又夸奖了一遍日吉,她亮出笑容,收束局面似的拍响双手。

“我们来决定队伍颜色吧——”

依然将决定权交给运气,我们这回采用抽签方式决定每支队伍所使用彩弹的颜色。几乎在加入的瞬间就成为了默认队长,日吉理所当然地走上前去,抽取了一张纸条。

“蓝色。”他说。

“啊!可惜……”早弥加轻轻地空挥了一拳,“我想要红色来着……”

我望向她:“红色?”

“这样击中的话,就像真的枪那样嘛。会很刺激的。”

她轻笑着回答我问题的同时,从另一侧传来了莉野的欢声:“耶!红色在我这边——”

“真是的,”有男生的吐槽响起来,“女生还真是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啊。”

“是啊,只不过是彩弹颜料颜色而已。”

“蓝色也挺好的嘛。”我和着他们的声音,“天热的时候看起来很清爽。”

对颜色虽没有特别的偏好,但我喜欢蓝色。常时天空浅淡的澄澈也好,假期身处海边时满目的绀碧也好,就连夏季色彩变幻莫测的紫阳花,我都更青睐雨天雾霭般的空气中绽放的蓝色类型。这是我未曾向别人大肆宣扬过的事实。我望向他手中已然展开、写着“蓝色”二字的纸条。

“蓝色就可以了。”

他将纸条细致地对折起来,撇开他们的声音。

“是冰帝的颜色。”他说。

……

我们穿好不同颜色的防弹背心,戴上轻巧的防护面罩,依照方才的分组站成三群人。由于是初次游玩,原本残酷的“中弹即淘汰”赛制被店家好心地改成了非淘汰制度——最后只需比较每队身上的彩弹颜色数目即可。比赛二十分钟为一局,每局间隙则是用来擦拭身体和补充弹药的时间。

向彩弹枪内灌入装有颜料的彩弹,我们随哨声全副武装地散落林间。第一局比赛就此开始。

兴许是冗长的前奏使得能量只能堆积在胸中的缘故,哨声才刚刚吹响,彩弹发射的枪声便如水龙头拧开般倾泻于我们周身的空气中。左前方不远处就是掩体,然而,被瀑布般延绵不绝的枪声吓到,我愣了一两秒,还没来得及跑到掩体后方,身上便砰砰地炸开了鲜艳的颜色。

这下总算清醒过来,我弓下身体,一边胡乱地朝彩弹射来的方向回击了几枪,一边迅速移动到掩体处蹲下。

“千冬!”

比我早一步栖身于这个还算大的掩体后方,早弥加半蹲着喊了一声。彩弹不断从我们头上掠过。

“唔哇,”我靠在木板上,吐出噎在喉咙里的话,“他们好恐怖……”

在此找到喘息之机,我这才有了些查看自己身体的空隙。果不其然,刚才被打中的上臂、腹部和大腿处都留下了水花样的彩色印迹。莉野队伍的红色和向日队伍的黄色,宛如番茄酱和黄芥末酱般,毫不留情地泼溅在受击位置——想必我现在看起来像极了一个美式热狗吧。

“我刚才也被打中了一枪……好痛啊。”

她指着自己肩膀上炸开的鲜红痕迹,脸上现出可怜的表情。

“我也没想到,这个居然这么痛……”

除了被防弹背心保护着的区域外,其余例如四肢之类的地方,在被彩弹击中时,竟会造成超乎想象的痛楚——简直像是被尺寸迷你的网球扣杀到身上一样。我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臂。

“可能明天要淤青了。”

她苦笑着,将脸稍微从掩体上方探出去,又迅速缩了回来——好几发子弹立刻蹭着她的头顶飞了过去。

“好危险……”

就像方才的我一样,她拍着心口,惊魂未定地背靠掩体坐下来。

“他们都瞄着这边。”我稍微侧了侧脸,“一定从刚开始就看见了,我们跑到这后面的动作。”

“真的,千冬。你被打中了好多喔。”

“到底是谁啊?一开始就瞄准我的家伙们……”

面容被防护面罩掩盖的缘故,我无从轻易辨清对手们的身份。只不过,至少我们这边的队员都很容易辨认——除了光凭身形便绝不会被认错的桦地以外,剩下的唯一一个人便是日吉了。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枪托,挪到掩体边沿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探出脸。

“他们好像没再盯着这边了,剩下的人在对垒。”迅速观察一番后,我扭头汇报,“我们反击吗?”

“我听你的。”她说。

和出岛的情况完全不同,在与她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是作决定的那方。短暂的瞥视间,桦地身着浅色防弹背心的身影就存在于不远处另一个掩体旁——与我们不同的是,他完全不畏惧流星群一般飞来的彩弹,甚至只是伫立在原地,冷静地朝对手瞄准、发射着。

“队伍本来就少一个人,我们还缩在这里的话果然不行。”

在十分热衷于网球的中学时分,我的球场风格正是主动进攻型的。我将食指放在扳机附近。

“但是……我们得出奇制胜。”

——别忘了,你是屡出奇招、创造过许多个球场特殊技的速攻选手,千冬。

自高三开始,我便很少再打网球了。想要将愈发渺远的心情带回站在球场上的那时,或许确实有些困难。我拉长呼吸,让林间的苍绿浸泡着稳定下来的视线。

“我们分头冲吧,早弥加。你往左,我往右——先推进到前面一格的掩体。”

“嗯,同时喔。”

凭借不那么牢靠的默契,我和她端住枪,同时弓着身脱离掩体的庇护。眼看她往桦地身旁的空掩体处奔去,我一边向红黄彩弹的源头回击着,一边朝她的相反方向移动。

横向移动的缘故,我下意识使用着记忆中熟悉的小碎步。就像在后场左右平行移动那样,我由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往最近的可以当做掩体的障碍物跑去。

那是一个低矮的小型掩体,旁边却耸立着粗壮的杉树。我端着枪,像他们那样高速扣动扳机——一点后坐力也没有的缘故,只要瞄准得当,就能准确地击中对手。大约打中了四五枪,我却无从判断自己打中的究竟都是谁;而战况节奏太快,我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钻进了掩体后的小片安全区域。

然而,直到紧张的身体凭本能自动切换到隐匿状态,近处那个正举着枪半蹲在树后的身影才进入视野。

穿着与我和早弥加颜色一致的浅色防弹背心,他戴着防护面罩,迷彩服稍显松垮,那身形并不魁梧,也根本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副打扮使得他完美融入彩弹横飞的场地,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大学生。

透过面罩,我勉强认出他失去刘海庇护的面影。我们彼此愣了一下。

“……抱歉,”我说,“我刚开始被针对了。”

他这才上下扫了一眼我的身体。像美式热狗似的,我想。

他放下端着枪的手。

“这一局,反正是要输了。”

“他们都卯足了劲儿。”我说。

“可别高兴太早。后面还有两局比赛。”

他说着,略微侧过身去,往外面的某个方向射击——频率不高,看起来却胸有成竹,仿佛经过了切实的瞄准才付诸行动。仅仅几秒,他便迅速抽回身体,一枚不知来自何方的彩弹随即从树干旁边飞速掠过。

和他相似的点是,我向来不喜欢输掉的感觉。隐隐约约地,周围的绿意散发出令人熟悉的气息。

初中时,我曾和网球部的几个人打过球——虽然似乎并没有一场完整比赛,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三局罢了。然而,几乎在面对每个人时,我的道路都只会指向失败。我因此而很不甘心。

即便明白由于硬性条件差距,那是必然的失败,也还是很不甘心。

时至今日,我能够平静地回忆中学时的所有失败,面前的他似乎也一样——变得能够承认、接受即将到来的失败,不再过度沉湎。

……也包括那份“失败”吗?

本已被他埋藏起来的“失败”,不知何故伪造的“失败”,被我一意孤行重新挖掘出来的“失败”。

对了。这样说起来,那的确是由于我无端的执拗,才被迫重见天日的“失败”。

在先前我们努力维持的热络聊天期间,我想要与他见面。“屏幕上的文字力量不足”,我这样告诉着自己。

然而,正如眼下的情形一般,就算像这样见了面,似乎也无法改变些什么。会面的力量,并没有比那些印刷字体要强上多少。

只因我无缘无故的冲动,我们产生了奇怪的距离。

……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镜见。你有在听我说话么?”

直到他这句话落地的一瞬,我的神志才连带着视线一同回到眼前的世界上。待一切景物的轮廓重新清晰,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方才的杉树处移动到了我身处的这个掩体。

“啊——抱歉。”我垂下目光,“……我发了会儿呆。”

“……”

看起来并没有接受我拙劣的借口,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那副神情只存在了短短两秒,他便将视线重新移向“战火纷飞”的外侧。

“你发现了吗,这个场地实际上很大,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全部利用到。”

“唔……”

想要验证他所说,我稍微直起身,让眼睛的高度越过掩体。

“我猜,是因为那两队的火力过猛吧。”我说,“那两队密不透风的压制,让所有人几乎都没法长距离移动,只能窝在掩体后面攻击。”

“他们会很快把弹药打完的。”

简洁地指出这种打法的短处,他视线的焦点仍然停留在掩体以外的世界。

“无论如何,我不认为这局我们有赢的可能。”

“……嗯。”我应着,“我还没习惯他们的狂轰滥炸,早弥加的进攻很保守,桦地君的话,因为完全没有移动,目标太明显了。”

“我们的队伍少一个人,火力压制这条路走不通。”他说,“但这个场地,有能利用之处。”

“……能利用之处?”

“下一局,跟我去高的地方。”

像是已有谋划,他这样毫无犹疑地说着。

……

一局比赛结束,我们回到最开始的休息区,统计各队的中弹数,顺带擦拭汗水、清理护具及衣物。我坐在椅子上,拆下头上的毛巾,晚春燥热一手造就的汗珠从发丝间酣畅滴落。

“耶,第一局是我们的胜利——看,他们一个个超狼狈的。”

骄傲地举着运动相机,向日闪到近前,让开身体使自拍镜头能够拍到我们——身上不同程度地沾着鹅黄色颜料的我们。我对于自己的狼狈形象被收录进去感到不满,于是抬起脸,冲镜头摆出可怕的表情。

“嚄——”他看着屏幕睁大眼睛,“这下这条肯定得用了。谢谢你的反应啊,镜见。”

“……别得意太早了,向日桑。”

将刚擦过汗的毛巾搭在脖颈间,日吉抬起脸,不咸不淡地插话。

“什么啊。当初和我搭档的时候,日吉,你可也是性急的短期决战型。”向日回过头来,“你都忘了吗?”

“那是在我体力方面还是短板的时候,向日桑。”他答着,“是为了破坏对方的节奏而出的奇招。”

说实话,对于他们口中的双打组合,我并无多少了解。如果是说向日初中三年级时的事,那都已经要追溯到六七年前了。只在那一年,我与男子网球部的人们交往甚密——然而,记忆里,那年的全国大会我好像并没有前去观看。是因为什么事来着呢……?

似乎,有一个让我的学校生活发生了完全改变的赌约。

我慢吞吞地用毛巾擦着汗湿的鬓发。

与那段时间有关的记忆,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然雾气蒸腾,轮廓变得模糊。就连二年级末尾那懵懵懂懂难以忘怀的心情,也几乎化作了日记本上可以一笔带过的事。

对于中学时的事,他似乎比我记得更加清楚。

第一局比赛,正如预料中那般,我们输得很惨。被另外两队的猛烈攻势狠狠压制着,我们完全没发挥出应有的水准。在休整完毕、重新装满弹药后,就像运动社团的中途会议那样,日吉站到我们中间,开始布置下一局的战术。

“正面对决的话,我们没什么优势。”

他抱着臂,站姿端正,被汗水濡湿的前发略微粘连,带了些重量地垂在额前。

“但是,刚才你们也看到了。他们到最后基本上都没有弹药了。”

“啊,说得对……日吉君。”被他点醒似的,早弥加的眼睛亮起来,“也就是说……”

“我们得避其锋芒。”我接上她的话。

“……是。”

罕见地,桦地竟在此刻出了声。我有些讶异地望了他一眼,这时,日吉的声音适时响起。

“我观察过了。刚才这局,所有人的移动都很少——或者说,几乎都在一小片区域里来回转,只利用了整个场地的大概三分之一。”

“所以,我们必须……”我思索着,“从一开始就分散开来,像游击战那样?”

“可是,那样的话,队伍里的某一个人被围攻了也很麻烦……”早弥加轻轻皱起眉头,“毕竟,最后的受击数也一样重要才对。”

“总结来说,我们需要隐匿。”

也并没有如何肯定或驳斥我们的发言,他只用简短的话语统括结论。

“就让那两队把注意放在彼此身上好了。”他斜睨着室内长凳上排成一列的防护面罩,“我们利用地形,尽量藏在死角,或者易守难攻的地方,打法以偷袭为主,拉远距离,让瞄准镜派上用处。”

“嗯……按照日吉君分析的,也许只能这样了。”

“桦地。”他唤了一声,“你是主力之一。能做到吧。”

“是。”意料之中的声音传来。

……

很快,第二局比赛开始了。

按照日吉的策略,我们将各自的主要据点装在心中——分成四个方向,钻入场地边缘的死角,再伺机行动。随着哨声响彻山林,我们同时出发,毫无迟疑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没有恋战的打算,我单手持枪,以最快速度跑到上一局曾栖身过的杉树旁——那附近除了一个低矮的掩体外,便只有坚实的山岩,我几乎仅需要注意来自一个方向的敌人。

难怪之前他选择了这里作为据点。我一边感慨着,一边蹲下身去,将视线集中在掩体与树干中间的一小片区域。

事实上,果然如日吉所料,在我们队伍四人销声匿迹后,剩下两队便将重心放在了彼此身上。山林间鞋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发射彩弹的枪响此起彼伏,我静待着一个机会。

幸运的是,并未等待多久,我所期盼的异动便来临了——在不算大的空隙间,有身着迷彩服的影子滑进了视野。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击,他同样静默地弓身移动着。

我将枪管从空隙处伸出,经过几秒瞄准,扣动扳机——

“——唔!”

大概完全没有想到会被从这个方向袭击,他的身体顿了一顿,紧接着发出细小的哀鸣,伸手揉起了手肘。

——对了,我和他的距离实际上并不远,甚至根本在八米的安全距离之内。从这样的短距被彩弹毫不留情地击中,大概疼得要命吧。

然而,正在我充满怜悯地想着的时候,他已经端起了枪。视线内,黑漆漆的枪管和上方圆圆的弹夹霎时间对准了这边。

——砰啪!

一瞬间,钻心般的疼痛从左手食指指尖传来。下一秒,鹅黄色颜料喷溅而出,在指尖冷酷地炸开,以水花状黏在手指表面,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好痛——!!”

完全无法压抑声音,我立刻缩回手,头脑因电流般的巨大痛楚而一片空白。眼眶里顷刻间盈满了温热的液体,我感觉生理性泪水几乎马上就要蜿蜒而下了。

——砰!砰!

因痛苦的泪水而模糊的视野里,随着两声枪响,那个身影的腿部应声出现了两块蓝色颜料痕迹。随即,稍显慌张地迈动步伐,他跑着逃离了这里。

……等等,蓝色颜料痕迹?

由于生理性痛苦的干扰,我很难集中注意处理眼前的信息。等到终于对脑海里的有效信息作出反应时,那个追过来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掩体左侧的空隙。

慌乱中,我本能地举起枪。根本没有切实思考,紧攥着握把的右手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啪!

鲜艳的蓝色水花在浅色防弹背心上溅开,成为了那干净护具上的唯一污点。

“……”

站在我眼前的身影怔了一下。

透过面罩,我勉强认出他失去刘海庇护的面影。

“你……”

看起来很是震惊,他低头确认着自己腹部的蓝色印迹。然而,略微停顿了几秒,仿佛决定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他没有吐出剩余的句子,转而蹲下身。

“跟我去地势高的地方。”他说。

“我……”

他上局比赛时就提到过这句话。我想点头,却又因为这荒谬的乌龙而同时想要道歉,再加上从左手食指持续传来的麻痹感和疼痛,头脑里简直一团浆糊——十分不争气地,我卡了壳。

“……你的手怎么回事?”

或许是距离近的缘故,他敏锐地发觉了那团鹅黄。将彩弹枪放下靠在掩体木板上,他伸出手,捉起我的左手查看。

“没关系的……我没事。只是运气太差了。”

只不过是在八米的安全距离以内,被恰巧击中了全身唯一没有穿戴护具的地方而已。对自己的运气感到懊恼,我不想再被他继续揭短,便用了点力气,想要将手缩回。

然而,只在顷刻间,自指尖开始直至手掌,未曾预料到的温度不由分说地覆盖、扩散开来。

“来不及了,快走。”他说,“其他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他用了力。几乎是强迫性地,我被拽动直起身来,跟随着那股力量往未知的方向小步疾走。指尖的麻痹感尚未消失,而在此基础上叠加的炙热温度和陌生触感让人无所适从。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脉搏。由于那略微过分的力道,在贴合的掌心间传递着的、节奏稍快的起伏和鼓动。

尝试着放开一切思绪,我只是跟着他向前小跑。跨越杂乱的碎岩,穿行于漫过小腿的山草,沿着尚未形成道路的斜坡向上攀登——林间畅快的煦风中,我们各自的脉搏节奏相错,没有任何一下的鼓动撞在一起。

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恍惚间,他在前方的脚步渐慢,最终停下。因现实而回过神来,我环顾四周,方才我们身处其中的掩体密集区已然需要向下俯视——我们抵达了隐密的更高处。

眼前没有用木板搭建好的掩体,却有丛生的高大树木,以及足够隐藏身体的岩石。几乎本能般地走到石头后面蹲下,在他松开手的瞬间,我意识到,这里距休息区远极了。

“我们……还在场地范围里吗?”

“……非要说的话,不在。”

他淡淡地答着,用撇向一旁的目光向我示意。我沿着那目光的方向望去,大约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放置着印有彩弹枪店铺名字的挡板——看来那就是场地边缘的象征了。

然而,那有些突兀地并排摆放着的挡板,却并没有给人以“我们已越过边界”的感受。稍微整理好纷乱的思维,我又仔细看了一眼。

……那些挡板只是在远处截然止住,并没有封上口。

这想必就是我们能够毫无阻碍地抵达这里的原因。不知是店家的疏漏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整块场地的边界并不清晰,甚至有给人以误导之嫌——毕竟,如果沿着那些中断的挡板行走,就能到达我们眼下所在之处了。

“这算是犯规吗,我有点不确定……”

“这是他们自己的失误吧,连最基本的场地划分都没做好。”

“就算这样……”

我稍微偏过脸去,将视线投向下方的世界。

“真的会有人来这边吗?刚才在下面的时候也只遇到了一个人,还是被日吉追到那里去的。”

“……”

“还有,这个距离,也不确定能不能打到。”

“这点放心好了。”他这时给出了回答,“我查过了,这种彩弹枪的射程有一百米。否则你以为瞄准镜是做什么用的?”

“啊,对了。所以安全距离才足足有八米……”

想起方才在安全距离以内的对垒,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左手查看食指。被他握住许久的缘故,鹅黄色的水溶性颜料已经遭汗液侵袭而褪去了许多。只是,那窝囊的指尖泛着通红,甚至稍微有了肿胀的迹象。

“……手,怎么样了?”

或许是因为我的动作,他同样蹲下来,将目光集中在我的食指上。

“我没事的。”

不知为何感到局促,我迅速将手缩成拳头。他抬起手,却又迟疑了一下。在短暂的扫视间,那手掌和手指上沾染的鹅黄色痕迹醒目地存在着。

我移开视线。

在心无旁骛的剧烈运动后,一旦身体静止下来,对炎热的感知反倒更加明显。晚春的气温躁动不安,为了与初夏接轨,不惜越攀越高,甚至早已超过了印象里“春季”的概念范畴。现在正是午后最热的时间,即便是绿意盎然的山林也能力有限,无法阻止充分释放能量的太阳。托长袖迷彩服和防护面罩的福,我的身上和脸上早已大汗淋漓了。

余光里,他放弃蹲身的姿势,干脆背靠岩石坐在了地上。我们的身体同样静止,于是大概也面对着同样的燥热——他抬起手,将面罩和头上的白色毛巾一同痛快地摘了下来。

金棕色滴着汗珠的前发脱离束缚,以熟悉的姿态垂落。

我们因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沉默着。

对了。这熟悉的状况,与那个在道场拍了视频的下午别无二致。

……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除了将无措和困窘倒入小船以外,什么也没有。

在静止的视野里,树木苍翠,枝叶随林风轻柔地摇摆。发丝间的热意开始蒸腾,不适感驱使我仿效了他的动作——将面罩摘下,连着碍事的毛巾一起。

我垂下头,等待着林风将黏在一起的发丝略微吹干。

这是所谓的“开始”吗?要以此为“开始”吗?我是想要,挑起他的“责任感”吗?

或许事实完全相反。多少,这才是有些不负责任的行为。

这是我和他之间出错的地方。

见面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强大,这或许就是理由了。

以这种方式开始,是不对的。建立在那冲动基础上的心情,根本连真身都无法判明。

我们,明明可以……

“……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望着面前灰白的岩石,轻声说道。

“什么?”他侧过脸来。

“我们,还是回到他们那里去吧。”

将红肿的食指收在拳头里,我用左手拇指轻轻地反复摩挲着。

“……现在还来得及的。现在回去的话,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只是悄悄地越过了本就模糊的边界。这是店家的失误。

是时间的失误。

“……我们,只是做了些看起来出格的事。现在回去的话,肯定能被原谅的。”

我们,还是回到他们当中吧。将这段插曲般的经历一笔勾销,至少,让这局不公平的比赛从零重新开始。

下方的世界看起来很遥远。彩弹枪射击的声响此起彼伏,视线所及之处,却连一个像样的迷彩服身影也没有出现。

再耽搁下去的话,这局比赛,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沉默片刻,他的声音才如此响起。我稍微转回目光。

“让我忘掉一切?包括那天的事?”

因他直白的回应,我有些无措。这本来几乎是对我自己说的话——无论他是否听懂都无所谓。

“我……”

我低下脸,缓慢地深呼吸。

“嗯。那天的事……我们,果然还是忘掉吧。”

忘掉就没关系了。将这微渺的、难以验明正身的心情忘掉,让时间手动回溯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抹平此刻的痛苦,预防不够理智的决定。

抛却一切正在纠结的念头,将所有因此而诞生的不安消除,和她一样从零开始就可以了。需要竞争也好角逐也罢,至少事情可以回到正轨,我和他都不再需要对那小船里令人惶惑的心情左试右探了。

从最初开始,就是我强迫他将那尘封已久的心情翻掘出来的。这是被冲动和嫉妒蒙蔽的、不公平的对局。

我们只是都被事态吓到了。

“……就算在和她交往了,也没关系。我会试着下克上的——像日吉常说的那样。”

我仍旧害怕着他的答案,但,至少能够试着面对了。

“我们……不应该像这样开始。至少,不是在这种冲动的情况下。”

我机械地摩挲着手指。

“但是,至少,我体会到了日吉的心情。那个时候的。”

“……我不明白。”

“中学的时候——邀请我去夏日祭的那个时候。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小孩子们的胡闹。但是……很苦涩吧。”

“我早就不记得了。”

就连这句话也是。那个时候,第一次去道场的时候,我也被他用类似的话安慰过——唯有这句话,我记得十分清楚。

在这方面,他一点也没有变。

“……但是,开什么玩笑。”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先于我下句话的开头插入进来。那语调带着愠意,虽然我没有望向他,但想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用那种轻飘飘的话,要我就这样忘记这些事?”

他的反应出乎意料,我这才抱着惊讶抬起脸——实际上,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你又要这样是吗——像猫那样做可恶的事?”

我摩挲着食指的动作被他打断了。几乎是夺过我的手腕,他却没有顺理成章地攥紧——仅仅将那只手拽到他的方向,随即,仍令人感到陌生的炙热从整个手掌传来。

“只是不负责任地伸出手,随心所欲地扑弄两下,然后就这样缩回去逃掉?”

用手包裹住我的手掌,他紧蹙着眉头,发丝在微风的助力下已然半干。我怔住了。

……我就像猫一样。

向前伸出片刻便无端退缩的指尖。

仅凭直觉行事的自信。

下意识地出手伤害入侵了我领地的、同样如猫一般的他。

视野里,他腹部水花样的海蓝色颜料安静地留存在原处。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缓缓地,我发出声音。

“想戏弄你,什么的……我从来没有。”

“我知道。而且,就算现在想笑话我也无所谓。”

“什么……?”

“我们从来都不合适。我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希望那个长驻脑海的人不会是你,镜见。”

他重复着那些刺耳的话语——当被我入侵了领地时,下意识用来伤害我的话语。

“……就算说了这种话,又怎么样?”

仿佛正在敲碎自己曾经的发言,他以不容置疑的反问语气收束句子。

“你要逃开么?从猎手变成我的猎物?”

“猎物……?”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只是角色不同罢了。”

将掌心尽数包裹的温度消散了。他张开手,用指节的力气将我被他控制的手指一根根分开,伸开手指穿过其间,然后强硬地扣住。

“总得有一方来当那个冲动的人。”他说。

下方,绿意浮动的山林间传来遥远的哨声。

沾染上鹅黄色颜料的手指,抛却顾虑,挟卷着冲动地交扣。

直到最后,瞄准镜也没能派上用场。

我们显而易见地拖累了队伍。

……我就快要被他说服了。只差一点,我就要被说服了。

我深吸一口气。

“可是……日吉总是不告诉我她的事。”

“什么?”

“我是说,沙罗的事。”

“……”

神色变得复杂,他略微移开视线,沉默稍许。

“……她退部了。”

“什么……”

“在我拒绝她之后。她一连几天没有参加部活,也联系不到人。”

我张开嘴,想至少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自己接了下去。

“……然后就是你能想到的事。退部申请。只交给了部长。”

“她……”

“我们之后的团体比赛,参赛选手名单上还有她的名字。说实话很麻烦。所以,前面几天的假期,我作为副部长一直在忙这件事,也往学校跑了几趟。”

“……可是,我不明白。”

“什么?”

“我以为,日吉一直不愿意告诉我的原因……就是不打算拒绝她。”

“……”

交扣着的双手,脉搏一刻不息地鼓动。用力地触按着我的手背,他的指尖泛起黄白色。我将视线移向那盛着难以形容的情绪的浅褐色眸子。

“……那个时候,我不想给你留下太多希望,但也不想对你撒谎。”

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透过晾干七八分程度的刘海间隙,他稍微垂向旁侧的眼眸这样告诉我。

我沉默了片刻。

“她一定很难过……我想。”

不仅是她——我明白,实际上,他也一样多少品尝着痛苦。如果没有我的冲动,本来事情不该往如此方向发展的。

“所以呢,你打算怎样?因为这件事而产生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和负罪感?”

“不,我——”

他比想象中还要更了解我。我一时怔愣住,不知该如何否认。

“这是我的选择,镜见。你没有逃开的理由了。”

“这算是告白吗……?”

“不算。”

他说着,将紧紧扣着我左手的那只手举到眼前。

“这个才算。”他说。

我们坐在足以挡住身体的岩石背后,两支彩弹枪倚靠其上。

遥远的哨声在空气中消散已久,那是宣告第二局比赛结束的信号。

远远地,有打破寂静的人声传来。

“日吉——!镜见桑——!在哪里——?”

那是熟悉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迟早会有人因为我们缺席过久而来寻找,我暂时顾不上其他,想要站起身来回应。

“——等等。”

暂时松开我的手,他拽住我的袖子阻止,随后摸到倚靠在岩石上的其中一支彩弹枪,警惕地抱在怀中。

“……他会上来的。等他上来。”他说。

他是不是还没有意识到?“比赛已经结束”这件事。

他刚才的注意力……都去哪里了?

放弃了拿枪的想法,我对他此刻表现出的纯粹模样感到新奇,于是暂时抑制住提醒他的念头,和他一起等待那个声音的靠近。

“镜见桑——在吗?日吉——?”

果然如他所言,仍在呼唤着的、听起来有些焦急的声音渐渐放大了。

我缩起身体,防止被声音的主人在上坡途中发现;他则紧靠着岩石,改换为警觉的战斗姿态。半分视野被他的背影占据,这种视角让人奇妙地体验到了“被保护”的感觉。

“啊……这可糟糕了。”

那个声音确实愈发靠近了。连降低了音量的嘟囔都能被耳道捕捉住,我几乎能想象到声音主人在说这句话时为难的神情。

“啊,向日桑——!这边都找完了,我先往上走试试看——嗯,下面拜托你再找一遍了。”

那声音这样朝下方喊着。就安全距离来说,已经不能让他再靠近了。而就在我想要提醒日吉的时候,像是早有计算似的,他端着枪,起身闪了出去。

——砰啪!

“镜见桑——咦、诶?!”

彩弹发射出去的声音和他的惊呼声交叠在一起。我站起身,那停住脚步的修长身影胸前溅开了海蓝色的水花。

视线中,刚端着枪完成了一记精准射击的日吉仿佛愣了一下。

“日吉——!”

声音的主人看起来有点生气。他银白色的发丝在林间微风中轻轻地颤动着。

“你认真的吗?我连面罩都没戴——很危险,好吗?”

“……等等。”日吉看起来仍有些茫然,“比赛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你刚才都在做什么啊?”

几乎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的样子,我在心生惊奇的同时,因场上紧张的形势而忍不住开口。

“确实早就结束了,日吉……”

“镜见桑!你也应该提醒一下他的——”

只因在这种关头开口,我也被他怒火的溅射伤害殃及了。冲他无辜地眨着眼,我扯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大家都回休息区了,但是没看到日吉和镜见桑。手机也没带着,在这种山里,生怕出了什么事……”

还没有凶上多久,他的语气便渐渐恢复到了平日的柔和,甚至掺上了几分担忧。

“无论如何,先回去吧,大家都很担心的。”

“我知道了。”日吉弯下腰,将两套防护面罩和毛巾捡起来,“走吧,镜见。”

这才想起重拾被抛弃已久的彩弹枪,我带着忐忑瞥了他一眼——毕竟,我们大概要成为这局输得惨烈的罪魁祸首了。

“诶,等一下……日吉。”

出乎意料地,本来已经转过身去开始带路的凤突然停下脚步。

“你刚才,瞄准的难道是心脏吗——?”

他蓦地转回身来,十分愤慨地指着自己左前胸的痕迹。

“那又怎么样?只是游戏而已。”

似乎一点也没有抱歉的意思,日吉直接大方地承认。

“好过分……!”

好恶劣。跟随着凤出口的话语,我悄悄地在心里点评。从中学时开始,他的这一面便多少能被窥见——如今,虽然早已褪去青涩的稚羽,但在那日趋成熟的躯壳深处,某些坏心眼的部分一直都没有变。

这也许是,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直率展露的部分。

……

跟着凤的脚步,我们重新回到低处的休息区。刚走进大家聚集的区域,首先迎上来的便是看起来热得够呛、把防弹背心也脱掉了的早弥加。

“千冬,还有日吉君!你们没事吧?”

“我们没事,只是跑错路了……那边根本没人会去。”我心虚地撒了一半谎,“我们又不敢乱跑,担心被围攻。”

不过,比起这个……

“比起这个,比赛结果呢……?”

“我们就是在等你们回来,才能开始算嘛。”她退远一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啊,身上好干净……”

确实干净极了——除了手指以外,我没有被任何人击中任何部位,当然,由于中途的脱战,我同时也没有贡献多少击中数就是了。

“咦,日吉。你身上怎么有蓝色?”

好奇地走过来的是向日。他一手叉着腰,诧异地查看日吉防弹背心上醒目的海蓝色颜料。

“……发生了一点意外。”他说。

“意外?难道这种枪还会走火……”

并没有对他的嘟哝作出回应,日吉走到长凳旁,把手上的防护面罩、毛巾以及彩弹枪统统放下。

“而且,对了。”向日继续问道,“你们后来跑到哪里去了?”

“上面。我们往山上走了点。”

他拧开之前没喝完的瓶装绿茶,仰起头喝了几口。接着,将瓶子放到一旁,他朝这边转过脸来。

“手指,有没有好一些?”

“……啊。”

听他这样说,我将左手食指从无意识间又蜷缩成了一团的拳头里伸展开来。与春天相衬的鹅黄色颜料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略微发亮的皮肤,以及扩散到半根手指的茜红色。

他捉起我的左手,放到眼前端详。

“肿起来了。”他说,“是被打中了来着?”

“啊,嗯。只是彩弹而已。我也不知道是谁……”

“回去的路上买点药吧。这种程度应该很快就能好。”

我用来应声的“好”字还在喉咙里没能向外滑,向日充满讶异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你们……怎么回事?”

“看不出来吗,向日桑。”

他改换姿势,将我的手牵住,稍微抬起来示意。

“我们在交往。”

我完全没有得到用来反应的时间。成片的“诶——”之类的惊讶声顷刻间便充斥到这个木棚的边边角角,几乎成了起哄级别,让人顿生羞愤之情。

……说起来,我明明根本没有向他给出过切实的回应吧?

他坦率地展露出来了。那像我一样,偶尔自说自话、完全置别人的反应于不顾的,猫一般的可恶行径。

说不定,他仍旧是那个性急的速攻选手。

……

黄金周过后的第一个周五,由学校女子会组织举办的性犯罪防止讲座如期举行。

成功邀请到了体育学部的教师,出岛很开心,也看起来成竹在胸。但,为了使我花心思拍摄的视频不被浪费,在教师的当场演示之前,会先用那个视频铺垫。她这样告诉我。

作为她——和女子会——的支持者,我到场参加了讲座。

来听讲座的人出乎意料的多,甚至还有不少留学生。我坐在第三排,一边望着出岛走上讲台进行开场陈词、宣读流程、介绍嘉宾,一边尽职地适时鼓掌。

就那样,她提到了我的名字,还伴随着“实地探访”、“特别嘉宾”之类的措辞。投影屏幕上开始播放我剪辑完发给她的视频,从片头标题开始。那是个蹩脚的入场——至少应该选一个更合适的字体的。我想道。

然后就是那些东西了。我在镜头外的开场白,以及那两个人的自我介绍。“啊……是帅哥呢。”教室各处,这样的窃窃私语偶有传来。

说实话,他长得很帅。先前向出岛提到那个“很了解武术的朋友”时,我并没有告诉她,那其实就是去动物园那天她也见过的人。而之后,他们的会面意外取消,这个有些荒唐的事实也就被搁置到了我将视频发送给她的那一刻。

——等等,这不是之前千冬那个很帅的同学吗?

以此作为回复我的第一句话,她的惊讶之情溢于文字。

是为什么呢……?正是在动物园的那天,我竟然才第一次发现,“他长得很帅”这个事实。

想来,大概是他有一群同样长得很帅的朋友的缘故吧。

恍惚间,有我声音出镜的最尴尬部分已经放完了。屏幕上,那两人分开一定距离站立,第一个实例演示正式开始。

桌面上,手机屏幕倏地亮起,社交软件弹出新消息提醒。

——我到了。第二教学楼?

捎带着局促,我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站在不远处对面教学楼的墙根处,他望着这边,冲我抬了抬手。

那背着帆布包等待的身影与投影屏幕上身穿白色道服的迥异身影,奇妙地同时出现在视野里。

……

讲座主要内容结束后,进入问答环节,我便和出岛使了眼色,提前离开了教室。背着包向他的方向小跑而去,我在他面前站定,省略了问候语。

“我们走吧。”

“我带了车。”他说。

“诶?”

“停在外面了。”

“不会吧?”

“当然不是我的车。”他说,“是我父亲的,先借来用一天。”

“可是,租房事务所那边应该会提供车的。”

“至少送你过去和回家方便些。”

他说着,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又检查了一下那根食指。

“看起来快好了。”

“嗯……从昨天开始几乎不肿了,也不太痛。”

“是黄队的人做的?那个体型的话……”他不知为何思索起来,“排除向日桑,也排除桐山,还有志田。”

“也没必要追究吧?难道打算记仇吗?”

“不,只是这个谜团还没解开,留在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啊。日吉,真的……”

“安藤和北原……原来如此。会是这两个当中的谁呢。”

已然放弃对他毫无必要的思考作出阻拦,我有些好笑地叹气,将注意力移到他执意牵着的手上。

我决定搬家了。今天是女子会讲座举行的日子,也是我向租房事务所预约好看房的日子,同时还是周五——我和他下午都没有课程的日子。

他会率先工作,而我继续升学。已经想好要考哪一所大学的大学院,我打算将新的住址选在那所学校附近,如此既方便联系教授,又省得日后通学麻烦。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用手机漫不经心地来回比较事务所发来的备选房型信息。

事实上,我还是第一次坐他开的车。由于这点的干扰,枯燥的房型示意图无论如何也很难真正进入脑海。我抬起视线望着他的侧颜,而他也仿佛拥有如鹰隼般开阔视野似的很快注意到,于是略微往这边瞥了一眼。

——啊,他今天剃得很干净。无论是下颌轮廓的位置,还是靠近耳朵处、更加难以顾及的位置,都被细心地照顾到,整片区域因而显得光洁清爽。

说起来……他还戴着隐形眼镜吗?

是近视还是远视呢?程度如何?也许说不定,他根本没办法拥有什么“鹰隼般的开阔视野”……?

我还不够了解他。我想。

思绪飞舞的时间内,车窗外景色流动,每拐一次弯便会发生新的变化。随着车体又一次左转,远远地,茸绿的河岸进入视野。

岸滩的浅草样貌已不再熟悉。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长高了许多,现在看起来,野草大约已经是能触到小腿肚的程度了。但,那绿意依然葱茏,并且愈发浓郁,仿佛正努力地从春日迈入初夏。

“啊……”我望着窗外,“原来会经过这里。”

“什么,”他开口,“哪里?”

“这片河岸。之前,我和桦地君在这里做过志愿活动。捡垃圾什么的。”

也并没有给出什么惊讶的话或是附和,他只是隐隐放慢了车速——车窗外的葱郁便也放缓了流淌速度。

“好奇怪。我发烧那天,一直在做关于这片河岸的梦。不断地,反复地。”

这回,我切实地感受到了他转动方向盘靠边、踩下刹车的动静。车辆应声停住,他则转过脸来。

“想下去看看?”

“……诶?”

“特意说这种话,是想下去看看的意思吧?”

他真的很了解我。我吃惊地望着那浅褐色的眼眸。虽然,他明明说过“根本搞不明白我在想什么”之类的话。

我不再迟疑,将包放在座位上,打开车门。

正如方才的目测那般,在河畔行走时,野草恰能没过小腿半分。我往熟悉的方向走着,但这回手上没有垃圾袋和垃圾钳,也没有套袖。只是一步一步高抬着腿走到先前辛勤工作过的桥下区域附近,我停下脚步,抬起视线仰望天空。

我面对着与那天别无二致的天空。纯白的云丝互相织缠,堆积成记忆里夏天的形状。

现在算是夏天的前奏了吗?还是说,我们仍在春天徘徊呢?

说起来,这片河岸附近根本没有樱树。

我后知后觉地回过头。他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却没有向这里移动,而只是倚在车边等待。他抱着臂,将目光远远地投过来,但并不像平时那样显得锋利。

啊,对了。从这个距离看上去,他分明只是个金发男而已。

……那天的他也是这样吗?以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将那种敷衍的毕业寄语递给我的那天?

我抬起腿,在岸草间重新开始移动,朝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行进。

“那种地方,有什么特别的?”

还没有到他跟前,他的声音便飘了过来。我抬起目光。

“只是去看看有没有垃圾。”

“会相信才奇怪吧,这种理由。”

“不相信也没关系。”

在脱离脚下的最后一片岸草时,我用双腿轻轻发力跳起,像立定跳远那样停在他面前。

“对了,日吉。”

我仰起脸,向他问出埋藏已久的问题。

“凤君告诉我——高中的时候,日吉对他们说的是,早就被我拒绝了……?”

“……”

肉眼可见地,他的脸色忽然僵硬起来。就好像身上的甲胄被我用兵器无情刺穿,他抿着嘴,视线不自然地流转到别处。

“抱歉……突然说这种话。但我不是在捉弄日吉,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而已。”我顿了顿,“因为,明明不用撒谎也可以的。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帮日吉保守秘密的才对。”

“……怎么可能。他们会起哄的。”

他保持着将脸侧向一旁的姿势,视线却转回了些许。

“因为实在很烦,所以干脆这样堵上他们的嘴而已。”

“不会吧……?”

“高中男生的事,你怎么会懂。”

“我不能懂吗?”

“……不,你还是不要懂最好。而且,你以后也离别的男生远一点。”

刹那间,时间仿佛倒流了。展现出宛若高中男生的青涩模样,他用拳头挡住嘴,眉头纠结成不自然的形状,视线则再度飘向别处。

望着他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

“……好可惜。日吉现在身上穿的要是学校制服就好了。”

我抬起手,点了点他的T恤。

“高等部的?”他恢复抱臂的姿势,重新望向我。

“中等部的那套——驼色的。”

“那套衣服早就穿不上了吧。”

“啊。难道说,不喜欢那套衣服吗?”

“怎么会。至少比高等部的要好看。”

“诶……这也是共同点。我也一样,其实更喜欢驼色的那套。”

“我不会忘记的。”

“……诶,什么?”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他只是再度开口。

“……我不会忘记,也不会丢下的。所以,放心吧。”

我怔了怔。

他在说着什么咒语吗……?

宛若谜底般的咒语,使我们从这循环着的苦涩春日脱离的咒语。

他穿着普通的短袖衫而非学校春季制服,仿佛刚从初夏的轨道下车,正在我面前收束着落樱飘零的春天。

也许此时此刻,我们终于能够得到了。

对下一个春天心怀期待的理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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