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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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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宴清与林默对视片刻,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他扔下手中的弓箭。

沈缨不由得伸手去抓姜宴清的衣袖,却抓住他探过来的手。

他的手指是冰的,但手心是热的,将她攥得很紧很紧。

他的手在抖,沈缨知道姜宴清在赌。

林默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弓箭,而后又看着花,微微一笑,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前成道的高僧,但他身上不是乖顺,而是带着一种不服命的狂傲。

林默唇角的笑意敛开又散去,再抬眼时,神色里尽是无以言说的苍凉。

这是近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起这些事。

“上元二年,正月,刘将军大破新罗,新罗王遣人入朝谢罪。举国大事,万人欢庆。那一日,云蒸霞蔚、漫天红云,整个永昌都被红光笼罩着。”

“我便是在那时出生,分明还不到生产之时,我母亲喝了一碗乌血汤,便腹痛难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生下我。我生之时,我祖父从重病昏厥中清醒,招来族中子弟,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父,并安排身后事,嘱咐毕才咽了气。”

“生于紫云霞气之中,我一出生便成了家族之幸。”

“父亲为我起名道舒,行君子之道,和舒朗月,堂堂正正。愿我以君子之心立于世,千锤百炼,心性坚定,事事谋定而后动,成为治国治家之良才。”

“我三岁便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七岁便开始处理族中事务,父亲教我以家族为先,人心聚则家族兴,家族兴则百姓幸。于家于国皆要格局远大,心怀包容才走的长远。”

“父亲自小嘱咐我,至死都要护家族无虞,让林家成为蜀南乃至天下最盛的家族。”

“我十六岁元宵灯节那日,杀了第一个人,他是我的随从,名为阿庆。他十八岁,父母不在,与其祖父相依为命,他生的黝黑强壮,爱笑,爱吃桂花饼和烧鸡,他从八岁起便跟着我,整整十年,还曾为我挡刀。”

“我才刚刚允诺要为他主婚,赠他一匹小马和五十亩良田。第二日,他却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受,陌生、强大、身不由己。好像有别的东西与我争夺自己的身体,又像一头野兽要破体而出,我听不到别的声音,耳中充满咆哮声,眼中是赤红一片,我渴望着某个东西。但我找不到,我泡在冰水之中,拿起刀,希望挥退迷障。”

“我拼命地找,直到有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我精疲力竭地的躺在雪地里,雪落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舒服极了,天上飘着孔明灯,耳中是举城欢呼。原来是庆典已至,我唤阿庆备车出府,可无人应答。”

“我起身寻找,便看到满地的血和残肢,我看着阿庆的头颅,他的眼睛望着我,我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惊惧。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竟不知它能挥刀断人头颅。”

“我知道我定是病了,或是被人下毒,下蛊。林家上下翻了个遍,父亲为我寻药寻医,我以为自己终于被治好了,我曾有整整一年未发病。”

“但是,在一个雷雨之日,我再次发病杀了那位替我治病的医者。那是一位姑沈来的医者,已七十岁,爱下棋喝茶,痴迷药理,我赠他一本古籍,那医者竟为我弹琴唱曲。”

“他为我医治一年,是来辞行的,却被我杀了。”

“杀人偿命,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苟活于世,该被斩杀,或许只有死,才能结束我的罪孽。”

“可父亲把我拦下来,他说林家不能没有我,他命不久矣,若是我被官府抓捕斩首,林家必然会陷入混乱之中。为了家族,我留下来了。但那次后,我很快便发病,然后,我被移到庄园,不到半年就杀了三个人。”

“枉死之人,皆是他们从林家仆从中选来的,我记得那几个人,是逃难至永昌,被林府买来的流民。

“杀了人,我便又好了,从那个庄园出来,走到人前,我依旧可以考中状元郎,受尽称赞。我进献良策,助大唐国库增收十倍,令永昌水路,陆路南北贯通,抢占了与外域的贸易商道。”

“那一年,冯华引来芙蓉巷,大兴土木,埋葬了无数尸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有些头脑,只是他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他太想掌控府衙,压制各家族。”

“他若不除,迟早会挑动永昌大乱。而他一心往上爬,最终,这里的百姓都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所以,他得死。”

“那是我第一次下令杀人,杀的就是官。”

“蜀道艰险,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的死,不足为奇。至那以后,我便接过族长之任,决策族中大事。然而,九年后,所有人都发现我停留在十五岁模样,身形、音色、容貌未变一丝一毫。”

“族中开始传出异闻,猜测我是太过聪颖故而被上天夺了生机。而我仍旧杀戮不止,那病魔如影随形。”

“当我有一次,毫无征兆发病,失手杀了一位前来拜访的商客后,族中众人终于想出了法子。在澄心湖旁侧修了密道,我那时想,终于要将我囚禁起来了。”

“我终于不用在杀人了,我可以带着心中的那只恶魔永远的被镇压在湖底,永世不得翻身。”

“我心甘情愿进去,希望那道门再也不会开启。”

他忽然笑了一声,“芙蓉巷献来阵法图,我亲自设了阵,却不知,这困魔阵被人偷偷改了一个地方,变成一个狩猎阵。”

“你们能想到么,当我躲在深渊,当我凝视着黑暗,当我鼓足勇气,以命相搏,凭着自己的神智终于要压下杀欲时,当我欣喜的发现,自己能战胜心中恶魔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人……”

“他就在我眼前,浑身的血气将我笼罩着,击溃了我薄弱神志。”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终于死了,死在了恶魔手里,它将我吞噬了。”

“我败了。”

“林家再无林道舒。”

“活下来的,将是魔,是别人的劫。”

“这个地道依附天然洞穴而建,从建成那日起,唯一一个发现的人就是你的那位表弟。”

林默声音淡淡的述说着,望向某个地方:“他很聪明、也极为谨慎,但他有年轻人都有的弊病,那便是好奇心重,他发现了莲朵留下的东西,竟然试图入阵。”

“他心悦你,便不忍心连累与你,所以想告诉杜鸾。”

“杜鸾,洛阳杜氏之子,自幼习武习文,十八岁考取一甲,但不爱朝堂纷争,只爱上天入地、四处游历,性情狷狂,狂放不羁。他唯一执著之物便是芙蓉巷的蓉娘,所以才会因为鹰卫一案在永昌逗留。”

“杜鸾误以为林家杀了鹰卫,一直咬着不放,甚至还查到我。而你表弟则试图联合杜鸾入阵寻找莲朵。这两人,我必除之。”

“所以,才有了那个杀死你姨妈一家三口的无解之局。”

“那是我,第一次在未发病时杀人。此局容不得半分差池,所以我不放心别人处理。”

沈缨听着他轻描淡的说着设局杀人的事,眼眶泛起了红。

她痛声道:“你连弱女子都下得了手?”

林默却说:“男子与女子又有何差别?女子为何不可杀?”

“况且,我不以杀人为乐,所以并未让他们受罪。”

“你表姐假死,想杀我,却死在杜鸾手中,于她而言也算完满。死在心爱之人手中,刻在对方心头,难道不好么?”

沈缨紧紧盯着他,眼中因为恨怨难消而泛着红:“你竟为自己找这般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杀人如麻,还说自己不以此为乐?”

林默与她对视,却不见得半分波澜。

他抬头环顾周围巨柱,每一根上都挂着几个不一样的灯笼,灯笼中有一簇烛火,平静的燃着。

他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从未这般想过。”

“他们四十八人,男女、老幼……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有人记得,魂就不散。我日日等候,等着他们来人间寻仇。”

“莲朵我也记得,我也知道,你们一直在找她。”

“赵悔扮作莲朵回到永昌,动作频频,我警告过他。但他执迷不悟,凭着那份天真的情义,要与我搏命。”

“不杀他本也无所谓。可他,固执而不知进退,我生平最不喜鲁莽之辈,所以,他与我必须得你死我亡。”

“莲朵是五年前元宵佳节那日到这里的,莲家酒庄的掌家姑娘,我见过三次,最后一次恰是她被杀的前一日。”

“元宵节下雪,是祥瑞之兆。”

“我到竹林寺为一位新死的少年送灯,大雪封山,我被困在山上,恰巧被上山捐香油钱的莲朵相助,他们一行七八人,开了一条路出来,莲朵还赠了一坛她酿的新酒。”

“我谢她心善,还祝她日后必定平安顺遂。”

他说话间淡淡的笑了一下,大抵也觉得命运弄人。

“杀她时,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着让我饶命的人。”

“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睛,纵然濒临死亡,她眼中依旧有光彩,那束光照在我身上,让我的杀念无处遁形。”

“她静静地看着我,说公子不必害怕、不要自弃、要救自己。”

“她竟然在怜悯我……怜悯一位杀她的人。”

沈缨听到这里,哑着声音问:“她,说了什么?”

她紧紧盯着林墨,这世间,唯一知道莲朵离世时说的话的只有他。

林默的眼神中染上一种茫然,他说:“她死的时候说,你、王惜和她是挚友姐妹,她这般出事,你与王惜定会拼命探查,还有赵悔,她心悦之人,你们一定会彻查到底。她让我不要伤害你们,否则黄泉地府,她都不会放过我。”

“可我便是鬼,何惧鬼神?我并不怕威胁,但对上那双眼睛,我却应下了她的请求,所以我不害王家、不杀赵悔也不动你。”

“她直到死,担心的都是你,沈缨,她怕你自责。”

沈缨脸色发白,整个人在微微抖动。

姜宴清侧头看了她一眼,收紧手指,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拢在手心。

林默的声音在高处,大概莲朵的这件旧事令他心境难平,所以声音也跟着柔和下来。

他的话音缓缓流泻而下,像涓涓细流,像香雾垂落。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中有慈爱,有了长辈的样子。

他说:“沈缨,你看上去总是那般坚韧、尖锐,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可你又是那般脆弱、卑微,你将身边人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身上,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让自己心安。”

“周小成因维护祖父而杀鹰卫,你的表弟因窥视澄心湖阵法被杀,莲朵则是因为自己执意要在那里等人,不慎踏入机关被杀。”

“他们或死或伤皆因自己而起,而非你,自小到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灾星?跟你有关系的人,都会被厄运缠上?”

沈缨听着林默的话,内心深处的困兽仿佛被他唤醒。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活在世间,否则这世界这般大,为何所有的杀戮都在她周边而起?

所以她强迫自己,要好好守护家人、亲友、同僚。

她苟活于世,这些人都是替她遭罪的。

这些话,这么多年过来,沈缨从来没有宣之于口。

但林默就是说中了。

“沈缨,你说你想活在光明之下,磊磊落落。殊不知,这层层阴霾,都是你自己的执念所化,你固执己见就会永远活在愧疚之中,不得解脱。”

“你和我们一样戴着面具过活,还记得自己有几分真心么?”

林默声音扬高,手指点了下姜宴清,他用了我们两个字,似是站到了姜宴清一侧。

姜宴清听到这句,手臂顿时一紧。

果然,林默高声道:“本来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做这个仵作,却偏偏要触他人逆鳞。”

他站起身,往下走了几个石阶,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情又出现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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