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姜言偕刚一下班，就看到江念栀一袭白裙，如以往一样安静地站在校门口等着他。

“姜教授，你女朋友又在那等着呢。”同学院的李玫老师恰好也在这附近，看到江念栀后打趣着，“你俩在一起得有十年了吧，感情真好。”

姜言偕对诸如此类的话一概充耳不闻，他含糊地点了点头，便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这都十年了还不结婚，两人之间一定有什么问题。”看着姜言偕离开的背影，本就一向都很八卦的李玫心里忍不住犯着嘀咕。

“伯父伯母怎么突然想起来，今天叫我们俩回去吃晚饭？”终于等到姜言偕后，江念栀自然又熟稔地坐在了副驾驶后排的位置上。或许是习惯了一直跟在他身后，十年以来，明明有着女朋友的名分，她却每次都会坐在这个位置。

以前自己追啊追，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现在坐在这里，甚至还可以看到他的侧脸，江念栀很高兴。

由于姜江两家是世交的缘故，从前两家人几乎天天都要找个由头聚在一起吃饭。后来，江念栀的父母意外过世以后，姜父姜母更是把她和弟弟当做亲生儿女一样地养在自己家里。

时光流转，姜言偕总是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忙，江念栀也跟他一样推脱着，姜父姜母邀请他们回家吃饭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今天还是这个月以来的头一次。

“说是要商量订婚的事情。”姜言偕从后视镜里淡淡地看了一眼江念栀，语气稀松平常，像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江念栀愣了一愣，不禁直起身子来，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不会吧，不是说好的，如果你选林珈迩的话，要提前和我说吗？怎么现在你俩都要订婚了，才告诉我啊。”

“江念栀，对不起。”姜言偕看出了她的强颜欢笑，也听出了她心中的难过，沉吟片刻后说道。

江念栀闻言，明白了一切，方才僵直的脊背完全松弛下来。

虽然林珈迩与姜言偕已经分别十年，但那晚与她不期而遇，江念栀第一眼就看出了姜言偕对她的情意。

那并不是当一切浪漫土崩瓦解后，废墟中深埋和残存的一点点心意，而是要把一整颗心都捧着给她的深刻爱意。

虽然也有怨怼，但是江念栀知道，这十年里，姜言偕从未停止过爱林珈迩。

有时候，江念栀很讨厌自己总是把关于他的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连他本人都未必如此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甚至不知怎地记下了林珈迩鞋子的码数。

“你不需要感到对不起，十年了，我已经很知足了。”江念栀知道这是姜言偕在告诉自己，他要回到林珈迩身边了。

她整个人又轻轻靠在座椅上，轻声细语地问，“可是伯父伯母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姜父姜母虽然对这个独子疼爱有加，但是他们向来都对姜言偕十分严格，从小到大，事无巨细。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心里早就认定了江念栀是自己的儿媳妇，姜言偕此次要反抗他们，必定会招致姜父姜母的极大不满。

“实话实说。”姜言偕目不斜视，没有丝毫的犹豫，干脆利落地直言道。

他知道从小父母就对自己报以极大的期望，对他的教育也是极致的严苛。

虽然他从小到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但是爸妈从来不会因此就夸奖他一句，或是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考了第一后，很想在回家后，迫不及待地告诉爸爸妈妈。

儿时的他远远不像现在一样淡然，虽然那时的他极力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墨色的眸子里还是掩不住地泛起期待的涟漪。

吃过晚饭后，他装作不经意地把成绩单落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爸爸妈妈发现那张成绩单。

“咚咚咚。”敲门声姗姗来迟，姜言偕正襟危坐，用还稍显稚嫩的嗓音说了声“请进”。

“这是你这学期的成绩单吗？”果然，妈妈拿着那张被他精心策划落在桌子上的成绩单，走进了房间。

“嗯。”姜言偕点点头，乖乖地坐在书桌前，毛茸茸的小脑袋抬起来满脸期待地看着妈妈，心里忍不住幻想着她会说些什么。

“怎么有一门才考了97分？”妈妈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那张纸，皱了皱眉，甚至都无暇看自己的儿子一眼。

姜言偕看着妈妈紧缩的眉头和严肃的表情，原本欢欣雀跃着的一颗小心脏突然无所适从，满怀的希望落了空。

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仰起的小脑袋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仍在看着自己的妈妈，只是满眼的期待变成了措手不及。

“怎么不说话呀？来，把你的卷子拿出来，让我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妈妈见姜言偕不吭声，以为他是不敢说出自己错在哪里，于是直接语气强硬地命令道。

“哦。”姜言偕低头应了一声，只得从书包里拿出那门课的卷子来递给妈妈。

然后他就坐在那里听了妈妈十几分钟的说教和责备，后来那门课的考试，他再也没失过分。

时至今日，姜言偕年岁渐长，早已成人，那天妈妈到底和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也早就记不清楚了，可是他仍然很清晰地记得，那种失望的感觉。

期待是一把钝刀，伤痛不烈却绵长。

谁说只有父母会对孩子有着殷切期待，孩子又何尝不是时时都期待着从父母那里得到真真切切可以感到的爱呢？

只是这两种期待，伤害的都是同一个人。

从那天开始，姜言偕就知道，他不可以对任何人有一丁点的期待，哪怕是他自己。

对自己抱有期待的人已经那么多，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推着自己前行，自己何不放过自己呢。

懂事争气的孩子、聪慧勤勉的学生、全力以赴的对手……他从未期待过自己什么，只是将人们的期待全盘接收，恪尽职守地扮演好了每一个角色。

可是遇到林珈迩后，姜言偕开始对自己有所期待。

他期待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恋人。

姜言偕眼神微暗，手里打着方向盘，过了这个路口，两旁的灌木愈发高大葱翠，前天虽刚下过雨，这里的路面还是干干净净的，仿佛是被隔绝了起来一样。

姜父姜母就住在这一片的独栋别墅区。

姜言偕把车停在车库里后，刚进门就看到姜妈妈拉着江念栀的手，说个不停。

看到许久未见的儿子，姜爸爸对他略一点头，姜妈妈则是走上前去忍不住唠叨着：“瘦了，又没好好吃饭吧。以后还真打算就让人家念栀一直照顾你吗？”

“当然不是。”姜言偕一边脱外套一边回答道——他与江念栀根本不会在一起，哪里谈得上照顾一说呢。

而姜妈妈显然没这么想，她的嘴角不熟练地勾起一个笑容，半是怪罪半是欣慰地说道：“这样才像点话嘛。”

“快点吃饭吧，今天张姨特地张罗了一桌子菜呢。”寒暄几句后，姜妈妈就热络地招呼姜言偕和江念栀入座吃饭。

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泛着璀璨夺目的光华，象牙白色镶着金边的长方餐桌旁，四个人分坐在四周，每个人之间都相隔甚远。

闲谈几句后，姜爸爸缓缓推了推黑框眼镜，看着姜言偕和江念栀，“以前每次说到订婚，你们俩都是一副不急的样子。前几天小偕终于说，要和我们谈谈订婚的事了。”

“你其他的叔叔阿姨现在都已经盼着抱孙子了，他们不少人都给我推荐婚礼策划师呢。这是我从其中一个那里拿来的策划案目录，你俩看看吧。”姜妈妈听到姜爸爸提起这件事，把餐桌下准备已久的厚厚一本拿了上来。

“这是订婚宴当天现场的布置，你们想订在什么时间啊？还有，念栀啊，你对婚礼还有什么要求，不用不好意思，尽管地提吧。”

显然，姜妈妈已经为儿子儿媳的婚姻大事做足了功课，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经俨然一副婚礼专家的样子。

“妈，”姜言偕一双沉静的眸子盯着姜妈妈，打断了她，“实际上，我今天来，不是想和你们商量这些的。”

“我来，是想说别的。”

姜爸爸姜妈妈听到姜言偕这番奇怪的话，都不约而同地停箸，看向了自己的儿子。虽然他们还不知道姜言偕到底要说什么，但是两人互相递个眼色，心里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妙。

硕大华美的水晶吊盏下，姜言偕面沉如水，向来冷淡的面容上映着淡淡的光辉。

江念栀屏住呼吸看向他，脸色愈发地苍白，一双手在餐桌下不停地绞着，等待着，姜言偕对自己的宣判。

“你想说的是什么？”姜爸爸的声音本就低沉，此刻更添了一丝压迫感。

姜言偕坦然地看着一向对自己严厉的父亲，心里却觉得无比轻松，他不作他想便开口说道：“其实我和……”

“我们分手了，是我提出来的。”

还没等姜言偕说完，江念栀像突然下定决心似地打断了他，双手平静地搁在膝头，话说得又轻又快。

却足以清晰到桌上的每个人都明明白白地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