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缊心理咨询中心。

明媚阳光混着葡萄柚的气味暗送清甜，林珈迩坐在办公室里，提前翻看今天最后一个病人的介绍。

这个病人因为至亲离世的缘故患上了严重的cptsd（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因此，他总是刻意回避着与这件事有关的人事物。

世事如苍狗，生命终凋零。死亡是人生中绕不开的课题，逝者已矣，生者又该如何度日呢？林珈迩翻看着介绍，有些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的奶奶来。虽然做心理咨询这么多年以来，她已经接触过不少类似案例，但是涉及到至亲离世的话题，林珈迩总是要先稳一稳心神，才能像其余咨询一样，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她深呼吸了几下，低头伏案，仿佛重又回到了奶奶去世的那天。眼前是一片茫然的白色，耳边大雨的声音淹没了一切，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刺痛了她的心。

一阵敲门声及时地传来，拉回了林珈迩抽离片刻的思绪。眼前的白纸不再茫然，黑色的字迹条理清晰地描述了病人的病情，适宜的温度湿度和葡萄柚的香味让她感到安心。

“请进。”

林珈迩没有抬头，想继续看看这份病情介绍。

门轻轻地开了，问诊人身形高大，逆光下他的影子投下一片阴影，将纤瘦的林珈迩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林珈迩揉了揉眉心，抬起头来换上一贯的笑容：“您好，我是束缊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咨询师林珈迩……”

话还没说完，林珈迩的笑容便凝固了。姜言偕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坐在了她的侧面。

昨天一整个上午林珈迩都和他待在一起，无论是测量表的结果还是两人谈话中的观察，都没有出现需要治疗的心理问题。

“姜教授，上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已经详谈过，您并没有什么心理问题需要解决，能否把咨询的机会留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呢？”林珈迩有些愠怒，又小声地飞快补充了一句，“不许再说什么你是为我病的这种胡话。”

“实际上，我是替一个朋友来找林老师进行心理咨询的。他因为一些原因，不方便亲自来这里找您。”姜言偕似乎早就料到她会不悦，给出了合理化的解释。

一个朋友？

林珈迩一时间有点难以置信。

很难想象像姜言偕这么冷若冰霜的人，会交到什么朋友。更难想象的的是，他这么爱日惜力的人，会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来替一个朋友进行心理咨询。

她打量了姜言偕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

“这个朋友，不会是因为和你做了朋友所以才需要心理咨询的吧？”

在她心里，自己就那么气人吗？

这是姜言偕没有料到的反应，他嘴角动了动，哑然失笑道：“如果林老师这么认为的话，也可以。”

林珈迩抿嘴笑着，和他说明了代咨询的一些注意事项，心里仍在盘算着姜言偕口中的朋友是谁。

这个朋友，会是江念栀吗？

林珈迩思考片刻，能让姜言偕费心思的朋友，她只能想到江念栀一人。再加上江念栀现在病魔缠身，也符合姜言偕刚才所说的“不方便亲自来这里进行心理咨询”。

她重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病人介绍——因为无法接受在自己年少时至亲离世而患上cptsd。她忽然想起，江念白意欲轻生的那天，江念栀不肯独自上车等待，执意站在冷风中的身影。

是因为父母因车祸去世，所以对独自处在车内有所抗拒吗？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

林珈迩的职业态度一向很端正，想到那个外表柔弱，内心却坚韧的女孩，她对这次问诊更是重视。

林珈迩又仔细看了看病人的情况介绍，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应对方法来，“您的朋友出现了情绪闪回的症状，这是cptsd的一个常见的表现。陷入情绪闪回时，人会被拉入之前经历创伤的场景之中。引起情绪闪回的诱因有很多，请问您是否知道，引发患者情绪闪回的具体诱因有哪些吗？”

姜言偕专注地听着她讲话，面沉如水，“诱因么，或许就在林老师面前。”

据说，江念栀的父母是在给姜言偕买礼物的返程中出车祸身亡的，看见他就会引起情绪闪回，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林珈迩深有同感。即使姜言偕已经和自己解释清楚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在面对他时她还是会时不时地陷入情绪闪回之中。

林珈迩点点头，“管理情绪闪回的一个方法就是远离诱因，不知道姜教授是否尝试过这种方法呢？”

姜言偕垂下眼眸，看起来似乎难掩低落地说道：“我们已经很久不见面了，前段时间重逢后，他见到我还是会想起不愉快的过往。可是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没法就这么不再相见，毕竟我们曾经也是很好的朋友。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留在他身边呢？”

林珈迩一怔，没想到姜言偕对江念栀的情谊竟然如此深厚。可能是太迟钝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丝毫没有察觉。

虽然眼眸低垂，但是姜言偕好像捕捉到林珈迩一瞬的复杂情绪一样，还不等她再开口说些什么，他就补充道：“只是不想失去一个朋友，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不知为什么，林珈迩觉得，姜言偕说这句话时，有些心虚。

这个男人，一边在电视上兴师动众地告白，一边却又堂而皇之地找自己为青梅竹马进行心理咨询，还都冠以了“再无其他”的言之凿凿。

林珈迩的内心早已在翻白眼，面上却依然维持着和气礼貌的微笑。

“姜教授您不必担心，管理情绪闪回的方法有很多种。”

“第一，让患者认知到，情绪闪回时的痛苦只是过去的记忆，现在已经不会再发生，不会再伤害到她。”

“第二，提醒患者她现在处于安全的空间和状态。”

“第三，让患者意识到自己有权力自由离开让她感到不适的地方。”

“第四，提醒自己，这些情绪闪回终有一日会消失，不会无休止地伴随着她。”

“第五，告诉患者她已经比当时更加成熟，拥有的东西也更多，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

“第六，有条件的话，可以让患者处于舒缓的环境和状态，从身体到精神都完全放松。”

“第七，允许自己流泪或者愤怒，释放被压抑的痛苦。”

“第八，与可靠的他人建立安全的关系，向他们寻求帮助。”

“第九，对闪回管理的过程要有耐心，康复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

“姜教授，我说的够清楚吗？需不需要再重复或者解释一遍？”林珈迩一股脑地把管理情绪闪回的方法罗列出来。于公，代咨询可能也只能问到这些，无法进行更深入的疗愈。于私，她很想快点结束与姜言偕这场怪异的心理咨询。

“林老师讲的十分清晰，无需再赘述。”

这是自然。

无论是对自己的讲授功底，还是姜言偕的识记能力，林珈迩都十分有信心。

林珈迩已经把管理情绪闪回的方法全部告知，此时的两人也默契地知道，这次心理咨询该结束了。

“姜教授，代咨询毕竟效果有限，如果可以的话，请让你的朋友亲自来和我坐一坐。”林珈迩还是放心不下江念栀，毕竟刚才所说的只是抽象的方法，具体如何，最好还是自己亲自见一见她，才能更好地对症下药。

姜言偕不置可否，站起身来问道：“我应该是您今天最后一位问诊人了，林老师该下班了吧，要我送您一程吗？”

林珈迩用官方的语气有些生涩地说道：“我想，我还需要提醒您一点。心理咨询师和患者是不能进行私下联系的，虽然您只是进行代咨询，也应该遵循这个行业准则。”

从前也有患者希望与林珈迩私下发展些什么关系，这套说辞她早已烂熟于心。但是对着姜言偕，她仿佛是第一次这样拒绝问诊的人。

姜言偕点了点头，略带遗憾地说：“没想到连这种程度的接触都不可以，是我考虑不周了。”

“对了，我也有想要提醒林老师的话。”

“令行禁止，所以，你可千万别喜欢上我。”

林珈迩愣住。

这不是十三年前，自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吗？

而说这句话的动机，则是源于欲擒故纵的禁果效应。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客气地回答道：“姜教授，何出此言呢？这种事，当然不会发生。”

故事的开头始于这句话，执笔再续，也该用同样的引言。

颀长的身影拢得林珈迩更深一些，姜言偕俯着身子离她更近些，牵起她放在桌上的手来，将陈旧的火柴盒放入她手中。

那是十三年前两人天台初见时，林珈迩遗落的。

——

华灯初上，林珈迩回到家后，掏出手机拨打了江念栀的电话。

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

“喂，林老师，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姐吗？她最近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了，这不，忙得把手机都落在家里了。”

听到江念白大大咧咧的声音，林珈迩只得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想和她聊聊天。可不可以转告她，让她方便的时候给我个电话呢？”

另一边，泛着冷光的电脑屏幕前，姜言偕把管理情绪闪回的方法逐条输入文档中。看着闪烁的光标，他思考着，这些方法如何具体施行，却想起高中入学那天，如花的笑靥。

他们是彼此的禁果，也是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