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泽从第一次见到江渡舟时起，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各种意义上的不是个好人。

在长泽还未见到江渡舟本人之前，就被他用剑鞘击中心口，差点当场去世；

见到本人后，因为笑了一下，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掐住脖颈，差点窒息而亡；

后来，因为沉迷他的美色，就差点被他挖了眼珠子——在长泽看来，江渡舟说他的眼睛像故人，只不过是挖眼珠子的借口。

总之，虽然第一次见面的过程很糟糕，但鉴于他当时被“人赃俱获”，受到这样的对待也无可厚非。

他也曾在末世摸爬打滚了多年，自然明白“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他无法接受在明知道自己得到的消息能救人一命时，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去送死。

小说里的炮灰送死不过是几行轻描淡写，而现实里的死亡却是真实的生命消逝。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得到了青阳王炼制修士活尸的消息，如果把消息散布出去，无论他们信或不信，前去围剿活尸军队的修士都会有所防备，可能会有伤亡，但至少不会全军覆没。”

江渡舟轻笑了一下，明明沐浴在阳光下，可他的笑容没有温度，眼里也满是寒凉。

他道：“你想听真话吗？”

“自然。”

“哦，那这个故事有点长，”江渡舟看着二人中间矮桌上摆放的灵果拼盘，“我有点渴了。”

说完，他抬眼看着长泽，暗示意味十足。

长泽沉默了一会，伸出手拿了一颗同样水灵的葡萄，将紫衣剥去，只剩下里面白中带青的果肉，随后递给江渡舟。

江渡舟竟是不接，俯身垂首，就着长泽的手吃掉了葡萄。

柔软的舌尖卷走果肉，无意中碰到了托着果肉的指尖。

一阵酥麻的快感自尾椎骨传递至天灵盖，长泽触电般收回手，不多时，他的耳根逐渐变的粉红。

应该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吧……

长泽想着，忍不住观察江渡舟的神色，只见他神色如常地咽下了果肉。

果然只是不小心碰到的。

长泽无意识地轻轻摩擦了一下指尖，却见江渡舟像偷到腥的猫儿一般露出餍足的神情，桃花眼波光流转，舌尖舔过带着水光的微红薄唇，而后吃吃的笑了起来，不再是没有温度的笑容，反而充满了计谋得逞后的愉悦。

无需多言，长泽便知道自己又被他耍了。

但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江渡舟便开口打断了他的发作。

“我并不是剑阁的人，也没有救济天下苍生的理想，只不过君别意以天山雪莲同我交易，换我护剑阁千年无虞。”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一百年前，一柄名为“无生”的长枪降世。

没错，就是降世——从天而降，落于雪宁山脉之中。这一幕不仅北山的剑阁看到了，乌域的魔修也都看到了。

长枪降世时霁月大陆颤动，且因其戾气过重，为了避免被魔修利用导致生灵涂炭，剑阁大能齐齐出动，与魔修进行了争夺，最终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无生”抢到手了。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的神魂就已经附在枪上了，他们认为我是‘无生’的器灵，虽然我解释过了，但是没人相信我，最后，他们把‘无生’和我一起封印在剑冢，君别意是剑冢的看守者。”

“我知道我不是器灵，所以一直在找重塑肉身的契机，比如剑阁藏在摘星楼最顶层的天山雪莲。”

长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你不是被封印在剑冢了吗？”

“天衍术修炼到极致便可借用神之眼，以神明的角度俯视万物。”

“可是……”天衍术不是蓬莱岛的秘笈吗？

长泽还未问出口，便见江渡舟的双眸中出现淡淡的紫色，随后紫色晕染开来，原本琥珀色的眼眸转瞬间变成了淡紫色。

——和梦中被他唤为“爹爹”的男子一样的淡紫色双眸。

长泽失语了一瞬间，便见江渡舟眼中的淡紫色散去，脸色骤然变的苍白无比。

江渡舟闭上眼，咽下喉里的腥甜，放在膝盖上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向后躺去，靠在藤椅上，默默运转灵力调息。

“你……没事吧？”长泽迟疑地开口，“你把手伸给我。”

江渡舟睁开眼，看向长泽，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实际上，他现在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泽见江渡舟一动未动，便直接伸出手，将手腕上的“凤凰血玉”珠子贴在他微颤的手背上。

江渡舟来不及收回手，只见“凤凰血玉”珠子在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犹如水缸底部漏了个洞，储存在珠子里的生机瞬间被抽走，原本深红色的珠子变成了透明的颜色。

长泽看的目瞪口呆，倒也不是心疼“凤凰血玉”，只是……这吸收速度未免也……

他忍不住问道：“其实你不是器灵而是饕餮吧？”

江渡舟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傻子。”

长泽还处于震惊中，没听清他说什么，“你说什么？”

“没什么，”吸收完“凤凰血玉”里的生机后，江渡舟脸色好多了，不再是刚才随时要归西的模样，“我们继续讲刚才的故事吧。”

“等一下！”长泽打断，“你先告诉我，你从哪里学的天衍术？”

长泽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己的师门弄清楚，万一江渡舟是流落在外的蓬莱岛弟子呢？

“我非此界中人，”江渡舟不欲多谈这个话题，生硬地岔开了，“本来以君别意的实力，是轮不到他来守剑冢的，但是他在道侣身死后终日消沉，境界倒跌不说，甚至生出了心魔，好在他当时离‘无生’不远，‘无生’自带的九天诛魔阵被动激发，将他的心魔绞灭了，不过他此生也无法登顶大道了。”

“等等，”长泽又迷惑了，“九天诛魔阵不是仙盟的吗？”

“……我非此界中人。”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

与“无生”一同从天而降的江渡舟；

从十方秘境中带出的至臻秘笈和阵法，他都会；

他说自己非此界中人；

……

长泽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他问道：“你知道诛仙台吗？”

江渡舟一顿，“知道。”

长泽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却闭口不言了，便只得说出自己心中的猜测，“你来自仙界？”

长久的沉默过后，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是，也不是。”

长泽没有心思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他心乱如麻——原身是从诛仙台上跳下来的，说明原身是仙界之人，江渡舟也来自仙界，再联系第一次见面时，他戴着面具，江渡舟说他的眼睛像许久不见的故人，第二次见面时，他摘下了面具，江渡舟对他的态度大变，那只能说明……

“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或者准确地说，他是不是认识原身。

“是，”江渡舟轻轻一笑，眉眼弯弯，温柔至极，令人如沐春风，“我们是道侣。”

长泽的大脑彻底宕机了，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晃荡——他完了，他不是原身，而这件事如果让江渡舟知道了的话，按照他前后大变的态度来看，必定让他生不如死……

他只接受痛快的死亡而不想生不如死啊！

长泽艰难道：“我跳了诛仙台，之前的事情全都忘记了。”所以，我们也不是道侣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长泽绞尽脑汁，“我和之前性格可能不太一样了。”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个人。

“没关系，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长泽绝望了，脱口而出道：“可是我不喜欢你啊。”

话出口的一瞬间，他便知道不妙。

江渡舟危险地眯起眼睛，温室里的花瓣和枝叶上结了一层冰霜，随后不堪重负落了一地，透明的穹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裂纹蔓延开来。

长泽喉结滚动，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在我的记忆里，这只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没有人会喜欢上才见过三次面的人吧……”

江渡舟的眼中似乎酝酿着能够撕碎一切的黑暗，他意味深长道：“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长泽只觉得自己要溺毙在他眼中无尽的黑暗中，用尽全身力气移开视线，尝试转移话题，“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啊……”

后来，因为九天诛魔阵救了君别意一命，他意识到“无生”不简单，便主动与江渡舟攀谈，想要从他口中得到“无生”的来历，恰巧江渡舟需要借天山雪莲重塑肉身，于是，心怀鬼胎的二人表面上聊的还算愉快。

只不过君别意没套到什么话，江渡舟则分出一丝神魂附在他身上，欲伺机进入摘星楼顶层取得天山雪莲。

十九年前，魔修大肆入侵剑阁，欲攻占北山，顺带取走“无生”，而任不归和君别意远在南十三国王都参加论道大会，江渡舟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与君别意坦白身份，提出交易，最终以护剑阁千年无虞为代价取得天山雪莲，得以重塑肉身。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建立獬豸堂，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又花了五年的时间将埋藏在剑阁的魔修暗钉全部拔除，随后开始在附属城里排查魔修暗线，可是时到今日，仍旧有不少魔修走狗在剑阁的势力范围内活动。”

“你说，早在十九年前，号称‘天下第一宗门’的剑阁便能被魔修渗透，打开护山大阵供其进入，其他宗门又如何呢？”

“即便我现在什么都不做，我也早已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我有所动作，比如把青阳王炼制修士活尸的消息散布出去，”他轻笑了一声，“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他们只会疯狂反扑。纵然我无惧他们的报复，可獬豸堂其他人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和我一样在他们的报复下全身而退的。”

“我不是救世主，救不了所有人，我或许能救他们一次，但救不了他们一世，况且，比起让我的人接受来自魔修的报复，我更乐意让他们替我的人去死。”

“这天下就像一盘很大的棋，没有价值的棋子是活不到最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