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目光微闪:“那位表小姐叫人传话,若你还记得方云锦,就别失约。”
温书青自然记得方云锦。
那是方泓唯一的妹妹,也是当年玄黄令失窃一事的受害人之一。
七年来,方家兄妹被烧成焦炭的样子像是烙在了他的脑海中,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出现。
方云锦死的时候才十二岁,若不是惹上那杀身之祸,如今该有十九了。
多年来,这名字只在他回忆中出现,不成想今日却能从旁人口中听到,他一时思绪紊乱,喃喃道:“薛碧瑶和云锦会有什么关系?”
线索太少,想是想不通……看来今晚之约不赴不行了。
人心中一有了挂念的事,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温书青一下午哪也没去,脑海中纷乱纠结,不时回忆起当年的情形,顾渊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倒了杯茶递过去,问道:“方云锦这名字我听着耳熟,但和江湖上的人对不上号,一时想不起是谁,可是你的朋友吗?”
温书青沉默着,看着院中开始落叶的老树,似在出神,过了许久忽然道:“顾兄,可有酒么?”
顾渊看着他刚放下的药碗,微微皱眉。
温书青笑了笑:“想不想知道当年玄黄令失窃一事的内幕?”
他倒不是真想酒,只是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借酒催一点勇气。
方云锦这个名字,直接牵连到七年前那桩旧事,那是他一直不愿…也不敢说与旁人听的事。
但也许是回了楚家堡令人触景生情,也许是那件事在他心中实在存了太久,久得今日被人猛地掀开,才发现那得不到治愈的伤口都已开始化脓、腐烂,也许不是不疼,只是有些麻木了。
温书青忽然笑了笑,抬眼看了一眼顾渊,心中竟有几分羡慕。
“他虽恶名远扬,也许受到许多误解,但却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温书青,你不如他,你问心有愧……”
当年的内幕?
顾渊愣住了,半晌道:“江湖传言,玄黄令是被一身份不明之人盗走,莫非其中还有隐情?”
温书青忽然大笑一声,俊秀而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讥诮之意,他指了指自己,道:“我,就是那个‘身份不明之人’。”
顾渊呆住了。
院中老树枝叶半黄半绿,风一过,飒飒作响。
当年那时节,也正是中秋前后。
缥缈峰上,方泓以死相逼,求温书青取玄黄令来救自己的一对弟妹,可怜当时温书青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虽理智上也知道‘大局为重’,但又如何忍心看着兄弟在眼前自戕,又怎么能说服自己对那两个孩子见死不救?
此事又不能惊动师父,左右为难之下,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帮方泓救人。
他也不知自己这么做对还是不对,但只知道不能在明知那两个孩子会死的情况下,自己却什么也不做。
不过这样一来,玄黄令不知会落入何人手中,江湖又会因此再起什么波折……可事已至此,那歹徒也没有第二条路给他们选。
温书青心知无论后果如何,这盗令的罪名他是跑不了的。
缥缈峰是他自幼长大的地方,此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自然也清楚那块令牌放在哪里,三合上人也从未防着几个徒弟,只是叮嘱他们,决不可动那令牌,也不可让外人接近藏令之处。
温书青想到自己要做的事情,心中一阵紧缩,只觉得对不起师父的信任,可又有苦难言。
取那令牌对他来说并不难,平日里他经常在山上四处游走,因此同门无一人防备他,但越是得到如此信任,越是令他内心备受折磨,盗令的各种后果不受控制地展现在他脑海中。
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极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先顾着眼下,只盼能将方鹄换回来,然后再设法去追那凶徒。
令牌就在缥缈峰上最安全的一处地方。
三合上人的寝室中有一密室,除了几个亲传弟子,再无他人知晓开启密室的方法。
也许是天都要他成功,平日里三合上人本很少出寝室,但恰逢三天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了便交代下去要出一趟门,大约七日后才会回来。
如此一来,就给温书青提供了很多便利,他几乎是长驱直入地进入了密室,那五尺见方的斗室中只有一方高台,传说中玄黄令就躺在其上,巴掌大小,看着灰扑扑,平平无奇的一块牌子,谁又能想到几年前的江湖为了争它,究竟死了多少人?
东西就在眼前,可脚似被钉在了门口,半晌迈不进去。他呆呆看着那块令牌,直到屋外似有人在走动,才猛然惊醒过来,一咬牙,快速取出令牌,避开门外人的注意,退了出去。
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下了山,不敢和任何人的视线对上,直奔方家而去。
温书青说到此处忽然住口,夜色之中,他的脸色看起来苍白而憔悴,仿佛一触即碎的瓷器。
顾渊轻声问道:“后来你见到挟持方家兄妹的人了么?”
温书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方泓与那人约在百丈崖见面,的确有人在那里等着我们,不过他不仅蒙面,而且连声音都刻意改变了,就算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我们也无法辨认出其身份。”
顾渊沉默片刻,道:“他既然敢单枪匹马出现,必然对自己的实力极有信心。”
温书青惨笑一声,道:“不错……我虽想到他必定是个高手,但还心存侥幸,以为我和方泓联手或有一战之力,正因我如此托大,才不仅丢了玄黄令,还令他们兄妹……”
他说到此处,双目紧闭,脸上肌肉不由微微抽搐,当年的情形又一次涌上脑海,无尽的悔恨如潮水般呼啸而来。
顾渊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自己都没发觉的心疼,他知道温书青这些年必定不会好过,这副身体已经破败不堪,然而内心的悔恨带给一个人的痛苦,又往往要远超□□上的折磨。
人不怕有恨——恨天、恨地、恨仇人,都好说,都有得排解。
人怕有悔。
悔是对自我的恨,无处发泄,无处排解,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别的目标给你,因为你知道怪不得别人,能恨的只有你自己——因此才有无数的人自我了结时却觉快意,那无非是结束了一个仇人的生命。
顾渊不愿他再想下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当年就是被那蒙面人所伤?他还用毒?”
温书青缓缓睁开眼,摇了摇头:“伤的确是拜他所赐,毒……”他垂眸沉思片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接着讲了下去:“当时我们见到了方鹄和方云锦,便提出以牌换人,”他顿了顿,道:“我们怕他反悔,因此提出让那两个孩子先走,我二人带着玄黄令留下,半个时辰后自然会把令牌交给他。”
顾渊听到此处,心中一动:“莫非你……”
温书青笑得发苦,点了点头:“我虽然偷出了令牌,但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交给他——时间紧急,我来不及造假,只是又从峰上顺了一块玄铁令牌。”
当时那块真的玄黄令也在温书青身上,因为他不敢去赌那人见没见过玄黄令——若是判断失误,反而害了那两个孩子,因此他将真的令牌攥在手中,让那人看得清清楚楚,言明只要放人,就会把令牌给他。
那蒙面人倒也说话算话,当场放人。方泓拉过弟妹查看,发现方鹄受伤不清,本就腿脚不好,又被斩断了一只手,伤口虽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但人看着已有些恍恍惚惚的,听到他哥哥唤他也没什么反应。
方云锦看起来倒没有大碍,虽也受了极大的惊吓,但心神尚稳,只是见到了兄长后,心中的委屈和恐惧一起涌上,咬着牙不敢哭出来。
温书青看了方鹄的情况,心有不忍,但他深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这两个孩子能捡了一条命已是不易,他蹲下身子背对着那蒙面人,状似在安抚方云锦的情绪,实则趁机将玄黄令塞入女孩儿的手中。
方云锦小鹿般的眼睛微微张大,用袖子掩着手上的动作,她的眼神中透着惊慌,却咬紧了嘴什么都没说。
“好孩子。”温书青竭力保持声线平稳,抬手在她头上轻抚,低声道:“去缥缈峰,记住,路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和任何人说话,快走。”
温书青站起身来,对方泓道:“你先护着他们下山。”
二人来之前本约定好联手对付歹人,但温书青见了蒙面人后,改了主意。
这人的气势太过沉稳,那蒙面的黑布虽遮住他大半面庞,但露出的一双眼睛神光内敛,仅是站在那里,周身上下便似有劲气纵横,山顶风急,本带起漫天飞叶,可这人身前身后似被一堵无形的罩子拢住,一丈之内,竟无一片飞叶能入。
温书青观察着那人,目光冷凝,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方泓闻言瞪大双眼,猛一摇头:“说好了我留下……”
温书青抬手紧紧扣住他的臂膀,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我怀疑路上还会有埋伏,凭他们俩自己走不了,休要多言,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