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书青方一苏醒，心中牵挂着方家兄妹情况，也无心对自己的状况多做勘察，他行动不便，就委托楚玉楼打探消息，可接连两日，楚玉楼都推脱事务繁忙，只派人告诉他安心养病，似乎是有意避开与他见面。

温书青心中预感不妙——当时在山崖之上他没有机会查看方泓的情况，但光凭那蒙面人的掌力来看，方泓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更令他担忧的是，方云锦和方鹄是否顺利到了缥缈峰?

楚玉楼现在的确不想见温书青，他不认为以温书青现在的身体状况能承受得了那两个噩耗——

方泓在那场战斗中身亡，死因是被人击断了脊椎，脏腑碎裂而亡，

缥缈峰上的人，也并没等来方云锦和方鹄，倒是有人在附近一处着火的猎户房屋中，找到了焦尸两具，尸身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从身量上看，依稀能辨别得出是两个少年人。

这消息早晚会传开，瞒不了温书青多久，只是若能暂拖一时，待他痊愈一些再慢慢透露更好。

不过这盘算虽好，却没想到仅瞒了两日，第三天一早，温书青拖着病体，踉踉跄跄闯到了他的书房，推开门嘶声喊道：“方鹄与云锦是不是没到缥缈峰？是不是……是不是发现了他们的……”

楚玉楼一惊，视线如刀般从跟着他前来的武夕红身上刮过，又落回温书青身上，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书青，你不要担忧，那消息尚未证实，你先精心养伤，我已经派出数百好手，几日之内定会有消息——”

温书青脸色惨白，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他虽来质问楚玉楼，但内心还抱着一丝幻想，盼望对方能反驳他，能告诉他那两个孩子都没事。

现在楚玉楼的反应却无疑在告诉他，事情沿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方泓身死，一双弟妹也许已葬身火海，玄黄令失窃……

若不是我把玄黄令交给云锦，那两个孩子也许不会死……杀他们的人必然是冲着玄黄令去的……

温书青……看看你做的这些混账事，既没有保住朋友，也对不起恩师的信任，为何当日死在那蒙面人手里的不是你，你还有什么脸面独活于世？！

他本就勉力支撑的身体，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刹那间只觉胸腹之间一股热流涌上喉头，霎时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接连呕出，身躯缓缓倒了下去。

“书青！”

楚玉楼倏然变色，急招大夫抢救，然而那些名医在为他看诊之后，却都连连摇头：“温公子几日前虽中了一掌，但那掌力蓄在他体内引而不发，虽说脏腑有些受创，不过靠着一口真气护住心脉，只要好好将养，再慢慢以阴柔内力化去掌力，还是可以恢复如初的。可今日他这一口血喷出，元气就破了，今后再想调养起来，怕是难如登天。”

楚玉楼沉默不语，看着昏迷中的温书青，挥了挥手让那些大夫退下了。

一旁的武夕红听了那些大夫的话，低着头，似乎也在为温书青的情况而忧伤，然而下一刻，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怎么会知道那二人失踪的消息？”

武夕红身子一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抖着嗓子道：“是……是温公子一直追问，属下，属下说漏了嘴，请堡主责罚。”她嗫嚅着，偷偷抬眼觑着堡主的脸色，却发现楚玉楼连目光都懒得施舍给她，只是轻柔地为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

“罚你若是能让他好起来，你这辈子的余生都可以慢慢受罚。”男人的嗓音极有磁性，可吐出的话语却像刀子般刺痛了她的心：“你记着，今日留你一命，不过是怕他醒来见不到你，或要追问，否则——”

下面的话已不必再说，武夕红紧咬牙关，一泪珠消无声息地滴落在地。

“死罪虽免，活罪难饶，不给你留下些印象，怕是下次还会再犯。”

话音未落，楚玉楼伸手凌空一抓，武夕红便感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她拉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被楚玉楼一把扣住肩头，耳边听得“咔嚓”一声响，刹那间剧痛自左肩蔓延全身，武夕红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疼得连喊声都淹在喉咙里，只觉得半边的身子都失去了知觉，随着肩膀上的手松开，女孩站立不稳，缓缓瘫倒下去。

一层层冷汗自额头冒出，武夕红脸色惨白似鬼一般，强自挣扎起身，颤声道：“谢堡主。”

楚玉楼看着温书青，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温书青再次醒来时，已身在缥缈峰。

他睁眼便看见三合道人守在床边，一时间悔恨羞愧之情涌上心头，难以言表，又加上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现在总算见到了亲人，不由得潸然泪下。

“师父！”病床上的青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老人抬手按了回去。

“师父，玄黄令……方泓……”

三合上人轻轻摆手，道：“为师已知道了。”

温书青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还能说什么。

三合上人的神情虽有些沉重，但并未问责与他，可这更令他心如刀绞——他甘愿受到责罚，此刻即便要被处死，也绝无怨言。

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方家兄妹站在眼前，悔恨像烈火般灼烧着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三合上人看着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小徒弟，不过短短几日不见，如今已憔悴得快脱了相。

他长叹一声，道：“你不必过于自责，他们有备而来，即便不是你，也会胁迫别的弟子，这本是为师的疏漏，好好养伤，一切有为师。”

温书青讲到这里，又想起了当年师父的话，不由眼眶一红，低下头半晌不曾言语。

顾渊陪他沉默着，片刻后，温声道：“三合上人讲得极有道理——那蒙面人不仅武艺超群，且知道要从方泓下手来牵制你，还挑了峰主不在的那几天下手——这不仅证明他了解你的性格，也说明他很清楚三合上人的行踪，的确是早有准备。”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从桌上的刻漏来看，此时已是亥初。

温书青止住话头，站起身来正要动身，忽听有人在院门外求见。

“温公子，小的青阳，特来请您前往怀古斋，我家堡主有要事和您商议。”

温书青和顾渊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个时间楚玉楼为什么会突然来叫他过去。他微微皱眉，又看了一眼刻漏——马上就要道亥正了，若是此刻去见楚玉楼，恐怕会误了和薛碧瑶的约定。

温书青开了院门，正见到一个年在十四五的青衣童子垂手站在门外，知道这人是楚玉楼的贴身小厮，虽年纪不大，但颇受楚玉楼看重，行事也有种超出年龄的稳妥。

青阳一见温书青出现，马上行礼问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温书青道：“夜已深了，温某刚服了药，精神倦怠，烦请回楚堡主一声，有何事明日温某再去与他商议。”

青阳规规矩矩地站着，眼睛也并不乱看，垂目道：“公子恕罪，本不该打搅您休息，只是我家堡主收到了一些消息，事关紫楼的顾潇湘姑娘，颇为紧急，因此才深夜前来相请。”

三师姐？

“什么？”

温书青万没想到竟会是和她有关的事情，且听起来情况似乎不好，当下一怔，下意识就要让青阳在前引路，但脚刚一迈出，又退回了一步。

“我若走了，薛姑娘那边如何交代？”

他心中担忧顾潇湘有急事，但又与人有约定，一时间进退维谷。

“去回你家堡主，说温公子一会儿就到。”

温书青一愣，回首看向说话的顾渊，青阳也飞快地抬眼瞄了他们一眼，见温书青点了头，便依言告退了。

顾渊看着童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转头对温书青道：“既然你那边也有急事，不妨先去处理，若是信得过我，薛姑娘那边我替你走一趟。”

温书青眉头紧锁，思索片刻，道：“也只好麻烦你了，请你代我告诉薛姑娘，今日事出紧急无法应约，待另选时日再见吧。”

“放心。”

顾渊点了点头，看着他皱眉的样子，轻声道：“你也不必心焦，紫楼楼主绝非浪得虚名，但凭着‘五楼十二城’的名号，江湖上轻易不会有人敢动她。”

温书青苦笑道：“她虽看着柔弱，性格却刚直无比，嫉恶如仇，这些年不知处理了多少恶人，尤其是一些普通人不敢得罪的名门子弟，只要犯了事被她逮到，是从不在乎对方身份地位的，为此结下的仇家可说遍布江湖——你说的没错，明面上没几个会和‘五楼十二城’为敌，但若是背后下手……”

他有些不敢说下去，顾渊拍了拍他的肩，道：“先不要下结论，你自去问，另一边交给我。”

现在也只好如此。

温书青赶到那议事厅，进门之前听见屋内嗡然有声，隐隐有几句话飘进耳朵：

“……春泉山庄与楚家堡联手，可在江湖中所向披靡耳……”

“……也不知薛庄主有什么要事……亲妹妹的订婚宴都……竟要等定亲当日才能赶到……”

屋内灯火通明，在场的人竟然很多。

他自幼拜在三合上人门下，平日里除了习武练功，也被按头学了许多江湖人物的资料事迹，待到大了些开始独自行走江湖，眼界更是开阔起来，不说对武林中人事如数家珍，也称得上是见识广博。

一眼扫去，屋里除了脸熟的柳飞蓬与吴氏兄弟，其中的更有‘峨眉双秀’管小佟、欧阳颖，昆仑掌门孙海青，白眉仙翁冯秋生，青城‘小和山’师兄妹等，都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的人物。

这些人在厅堂左侧落座，而右侧则有几个面生的，相貌各异，看打扮并不像是武林中人。

这群人似正在谈论楚玉楼订婚一事，见了他来，齐齐住口。

楚玉楼坐在主位，闻声一抬头，正看见青年跨进门来，烛光照耀之下，更显得来人清新俊逸，眉目如画。

只是微乱的脚步暴露了他内心的焦急，暖黄的灯光也很难遮掩那有些苍白的面色。

屋内众人见了他来，神色各异，与温书青有一面之缘的几人先起身打了招呼，紧接着右边有几个生面孔也站起身来。

“温公子昨日方到，想来不曾有机会跟几位认识。”柳飞蓬站出来，指着其中一个儒商打扮，身高六尺挂零，长得白净又富态的中年男人，为他引荐道：“这位乃是北省书商周万里，周老板，想必温公子是听过他的大名的。”

温书青眉目微敛，即便此刻心系师姐的情况，但此刻听了这人的名号，也不由心中暗惊。

这周万里虽不算武林中人，但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江湖人——恐怕比一般的武林人都还要江湖些，他那遍布北省的文房书店掌握了无数读书人的阴私消息和癖好——莫小瞧了这看似无用的信息，须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书生不发迹，那消息自然也就无用，可一旦有了功名官位，这些消息也就变成金银难换的资源……

像周万里这样的人，虽无任何武功傍身，但即便是那些最有势力的江湖宗主，在他面前说话时也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周万里笑得跟弥勒佛一般，向温书青拱手道：“在下不过是个小小的书商，能参与楚堡主的订婚宴已是大幸，不成想今日竟还能见到赫赫有名的‘寒江刀’温公子，哎呀，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温书青礼数周到，也笑着与他打了招呼，又听着柳飞蓬对其他几人的介绍，发现右侧这些生面孔，竟多是内八门的人物，既有周老板这样身份不凡书商，也有惊门、疲门中的领头人物。

温书青不由惊于楚玉楼人脉之广——在座的人虽不算多，但几乎包揽了现今江湖中所有层级，从名门大派的掌门弟子，到三教九流的龙头老大，以及周万里这样势力触及庙堂的‘生意人’——随便哪一个拿出来，都是能号令一方的人物。

他心中担忧三师姐的情况，尽力稳住心神，与屋内众人一一打过招呼，落座后向楚玉楼直言道：“不知我师姐……可是出了什么事？”

楚玉楼闻言一怔，倒似比他还惊讶，挑眉反问道：“顾师姐出事了？”没待温书青说话，他似忽而反应过来，恍然道：“莫非你是指我们刚收到的消息？你放心，三师姐并不曾出事，只是有封信派人送到这里，是写给你的，我未查看，还不清楚内容。”

他自幼与缥缈峰常有走动，因此也称呼温书青那几位同门为师哥师姐。

温书青心中一动，目光投向一旁侍立的青阳，那少年见状，不等他发难，主动走上来跪在面前，叩首道：“温公子恕罪，是小子传话不周，让您担忧了。”又转向楚玉楼：“请堡主责罚。”

传话不周？这小子方才神情语言配合无一不好，若不是有心误导他，怎么会说得那么肯定？

但人是楚家堡的，他不能逾距，耳边听楚玉楼沉声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滚下去领罚。”

青阳低声应诺，退了出去。

温书青知道，青阳撒这种谎是为了让他马上过来，但他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信就在桌上，封口的火漆完好，的确没有被拆开过的痕迹，

楚玉楼道：“顾师姐想必还是有些事情，否则不会将信送到此处，不妨先看看她写了什么。”

此处眼目众多，温书青有意回房单独查看信件，正要开口时，忽听周万里笑道：“久闻紫楼的消息情报最是敏捷，温公子昨日刚到楚家堡，今日顾楼主的信便能送到此处，可见传闻不假。”

他又笑了一声，才接着道：“会将消息特地送到楚家堡来，保不齐是有些急事，当然，也可能只令师姐担忧公子的身体，特地问候……温公子同门情深，着实令人歆羡啊……”

这话说的，仿佛温书青走到哪里，他师姐的叮嘱就跟到哪里，成了个没断奶的孩子。

温书青看着周万里，目光闪动，再扫一眼周遭盯着自己的众人，知道此时已不能说回房再看，否则便叫人笑话了。

他微微垂头，正欲将信揣进怀里的动作停了下来，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周老板说笑了，紫楼的情报线虽便捷，也不至为了琐碎小事随便启用，何况还要麻烦楚兄代为传递。”

说着，当众便拆了信，大致浏览一遍之后，温书青不由微微一怔。

信还真是顾潇湘写的，不过她发信当然不是为了什么问候，而是来提醒温书青小心。

紫楼向来是个不为江湖人所待见的地方，与那些手段残暴的魔教不同，它的行事作风甚至都称不上狠辣。

但却以另一种方式令那些武林人士闻风丧胆。

顾潇湘当上楼主之初，曾在半年内就抓了二十多名江湖败类，本来这是值得人人称颂的好事迹，但是之后的画风却是突变——

那二十五人从江湖上消失了一段时间，三个月后，这些人又被人发现重现江湖，不过与被抓前有所不同的是，这些人可以说是性情大变，其中很多再也不肯与人接触，即便面对曾经的至交好友，有的人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竟似被骇破了胆，有的人更是奇怪，看到男人就躲，躲得离奇而夸张，甚至只是跟男人共处一室都不行。

当被人问起在紫楼中的遭遇时，这些人却面露惊骇之色，又绝口不提那段经历，嘴闭得比珍珠蚌还紧。

后来，江湖上渐渐有了一些传闻，讲到那些进了紫楼的男人，几乎都会……三个月内不停被强制接客，临走再行阉割，因此受了刺激，疯癫一些也情有可原。

这消息一出，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这下子顾潇湘成了白道口诛笔伐的对象——

“士可杀不可辱，即便他们做下了不义之事，但也不可这样折辱堂堂的男子汉，还不如杀了他们痛快。”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此阴毒下流的招数，也只有顾潇湘这样的女人才想得出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啊！”

对于这些言论，温书青记得顾潇湘当年听完之后只是冷冷一笑，那琥珀色的眼珠似蒙着一层水雾，视线穿过袅袅青烟，落在虚空之中，仿佛在思虑着什么，又像只是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处，半晌才缓缓道：“这些人手上沾染的人命何止一条，他们中有屠村的马贼，劫道杀人的山匪，采花盗柳的淫棍……无一不是恶贯满盈，我不杀他们，不过是废了他们的武功，切了孽根，再接上几个月的客，难道还不够仁慈么？”

温书青自然知道那些人百死难赎其罪，可他担心顾潇湘因这种处刑方式而惹火烧身。

更何况紫楼成立了近十年，这期间不光是用那手段处理过江湖盗匪，也同样往一些名门败类身上招呼过，这种做法却引来了那些门派的不满——按着那些掌门的意思，即便他们门户出了败类，但也不能以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被处罚，这传出去简直比那些人做下的恶事还要令门派蒙羞，更加抬不起头来！

“若他们能在我动手之前清理门户，自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不是么？”顾潇湘笑着看向温书青，道：“小师弟，以后遇到那种人，记得照顾师姐的生意。”

温书青边回忆当年的对话，边看这信的内容——顾潇湘来信是提醒温书青，有一个人从紫楼逃走，且还搭上了厉害的人物，恐怕会去找温书青的麻烦，要他诸事留意些。

按说紫楼中的人，温书青也不认识几个，但是这个人的确是对他恨之入骨，因为此人正是他前段时间亲手送进紫楼的——

采花贼葛飞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