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说顾渊和他是朋友，又堂而皇之地问他顾渊的弱点——

温书青听得笑了。

笑也有很多种。

他本来就不是喜欢沉着脸的人，即使心中压着多么沉重的事情，他也很少在脸上展露出来，因为他觉得这样既不解决问题，又会让身边的人更添担忧。

他的气质虽然总是温和而亲切的，但也很少有大笑的时候。

——很少，倒也不是没有。

尤其近几年，这世上几乎已没什么事能让他因快乐而发出大笑来，偶有几次大笑的时机，都因胸中酝酿着一种愤怒。

他用笑来发泄愤怒，也用笑来表达鄙夷。

面对孙海清的要求，温书青倒并不觉得愤怒，他只是惊讶——而后更了解了这位昆仑掌门一些。

如此理直气壮地要人出卖朋友，究竟是没把温书青当个人，还是在此人心中，这么行事就是理所当然呢？

温书青静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边笑，边叹息着摇头：“孙掌门既说了我与顾渊是朋友，现下要温某就这样出卖他，这叫温某很是难做啊。”

——什么叫“就这样”出卖他？

孙海清心中一动，他本也不指望凭一句话就扣出什么来——要是温书青真这么痛快说出点什么，他还不敢信呢。不过看温书青这样子，竟然是有门儿的！

孙海清目光闪烁，也笑道：“温公子何出此言？这怎么能叫出卖朋友……”他细瞧温书青神色，温声和缓道：“其实老夫虽要追查门下弟子被害一事，但念那顾渊如此年少，能有这般本领，也是不易。老夫向来颇有爱才之心，若是顾渊愿意迷途知返，悔过认错，此事未必没有转机，公子若能助老夫降他，便是让他悬崖勒马，这是为了救你的朋友，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于公，此举称得上匡扶武林正义，于私，温公子也避免了令朋友铸下更大错误，进而追悔莫及——这简直称得上是‘义举’！”

他抬手在颌下胡须一拂，悠然道：“——这又如何谈得上‘出卖’二字呢？”

好厉害的一张嘴！

温书青对他颠倒黑白的功夫简直叹为观止，他看着这位道貌岸然的昆仑掌门，想到那个不善言辞的顾渊，心中突然生出一点酸楚。

这难过的感受并不是同情顾渊，而是想到现今武林，似孙海清这种舌灿莲花之徒，并不罕见，他们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人怕是都能说活，道理和公义似乎永远都站在他那一边，可怕的是这样的人竟能身处高位，手握无数门人弟子的命脉——究竟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是否真理只掌握在有话语权的人手中，那些发不出声音来的人呢，就注定是牺牲品么？

温书青知道自己这感慨并无用处，对这个世道，他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对这位孙掌门么——

孙海清见他半晌不语，便认为温书青这是没见到实在好处，因此不肯松口。

好处嘛，一定是有的，但他以为，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便好，孙海清自诩也是一派的魁首，总不能直接明码标价地贿赂温书青，否则传了出去，岂不惹人耻笑！

况且这温书青也是名门子弟，也不至于这么没——

孙海清想到这里，就见温书青终于有了动作，只见他先是叹了一声，似被那番话触动，靠近了两步，那双晶亮亮的瑞凤眼微微一眯，压低了声音道：“掌门一席话，令温某茅塞顿开，只是我那朋友的个性……想必掌门也有所耳闻，是极不好接近的，温某为了和他搭上，着实是费了不少力气啊。”

孙海清闻弦音而知雅意——看得出温书青是想要些好处，只不知这小子的胃口大不大，便不动声色，顺着温书青的话，道：“公子说的是。”

温书青笑了笑，接着道：“掌门难道不奇怪么，”他伸出手指来，在孙海清和自己身上点了点：“凭我等门楣，何至于跟那恶徒走得那么近，同行这些时日，无端败坏了我的名声。”

孙海清心中一动，悄声道：“莫非……那恶徒身上有什么秘密？”

温书青似有些抹不开说的意思，连着瞥了他几眼，叹声道：“掌门想必还记得，温某在江湖上有个小小的诨号？”

孙海清也笑了：“自然——公子的轻功与刀法双绝，‘半尺青青锋无影，一点飞鸿踏雪行’的雅号，江湖上谁人不知？”

这前半句‘半尺青青’乃是指温书青的刀，‘寒江’本就是把匕首刀，色幽蓝，短而轻薄，配合温书青本门的功法，出刀似春水无痕，对手常未感到痛苦，人便已了了。

‘一点飞鸿’当然是指他的轻功，已到了萍踪无影，飘忽若神的程度。

温书青“哎呀”一声，面有得色，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那是武林朋友抬爱——”咳了一声，接着道：“江湖上的朋友都知，某的兵刃乃是‘寒江刀’，此刀流传数百年，来历已不可考，然温某着实爱慕此刀的铸造工艺，可惜多年来遍寻江湖，也未见到第二把相同工艺所造的刀剑，直到那日偶有机会，正碰见顾渊，他腰间那柄无名的乌刀，倒是——”

他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停下了，看着孙海清不语。

孙海清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也有所耳闻，那贼子人虽下流，刀却是珍品，公子真是好眼力！”

孙海清目中精光四射，心中道：好哇，本以为‘武圣人’的高徒会是个什么冰清玉洁的人品，江湖上还都道你温书青个讲情讲义的男儿，嘿！到头来，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见宝起意，无妨——就怕你无所求，只要有贪念，事便成也。

当下一笑，朗声道：“这是小事，待老夫擒住那顾渊，他的东西，都可归温公子处置！”

温书青忙一挥手，连道：“低声、低声！掌门切勿宣扬出去，否则与温某名声有辱！”

孙海清笑着点头，心中更添不屑。

他二人既然谈好了条件，温书青也不藏着掖着了，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接着道：“掌门若问顾渊的弱点，问我倒是问对人了——”

孙海清眼睛一亮，道：“哦？”

温书青笑着招了招手：“孙掌门，附耳过来。”

二人低声密谈数句。

只见孙海清原本微锁的眉头逐渐舒展，眼中慢慢放出光来：“有理，原来如此——好，好！温公子助老夫擒贼，若事有成，当为公子记头功！”

温书青看着他，但笑不语。

……

“明日，这堡中会出一件大事。”

冯秋生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他自觉仰着头和顾渊说话甚是不便，于是又反身跃上椅子，虽然顾渊依旧不语，但并不影响冯秋生谈起自己计划时的兴致。

“说起来，那楚玉楼真是够狠心，要不是我昨晚跟着那个姓武的小娘们，哪里猜得到他想干什么！”

他说到这里，兀自咂嘴摇头，倏然又看向顾渊，直接道：“既已知道了他的算计，我倒觉得不妨将计就计，趁着乱势，你便动手，只要把握好时机，那姓孙的必然不是你的对手。”

顾渊抬眼，沉沉望着他。

“怎么的，你还是不愿意？”

冯秋生看他这样子，心头无名火又起，想要再发作，可经过刚才的质问，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怵顾渊，话到嘴边就多转了两圈：“明日这场仗，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因为这已经不是你说了算，人家已经将刀子递到眼前了！除非，除非你今日连夜逃走——但为了儿女情长就舍血仇不报，你可想好了九泉之下如何跟你爹娘交代吗！”

顾渊那如刀锋般挺拔的身体猛地一颤。

冯秋生看着他，语气又软了下来：“唉——别想那姓温的了，你要是喜欢那种俊俏的哥儿，待大仇得报，便与你找来十个八个又有何妨？只要你消受得起！”

“这世上比那温书青更年轻俊美、好颜色的男女，多如牛毛。而且你想想，玄黄令本该是你的！只要你找回了玄黄令，便可坐拥敌国之富，那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别说一个男人，就是每天换十个，也他妈的没人拦着你！”

顾渊的视线已经变得冰冷，那眼神叫冯秋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明白不能再说下去了。

不过明白自己该闭嘴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住自己闭嘴，就是另一回事了。

譬如有些人，明知自己已经惹怒了对方，触到了那条底线，但为了图一时的痛快，还是不打算住口，非要自讨没趣。

而冯秋生此人，这辈子就不懂得什么叫‘分寸’。

所以他接着说道：“你也不用瞪我，我这话虽难听些，到底是为你好，你看那温书青，分明是个病秧子，按你这体格，恐怕床．笫之间，你是难以尽兴了……”

越说越下流。

“可别到时候没收住，再死你身．下——”

冯秋生正说着，猛然间眼前一花，耳边厢只听见一声——

啪！

哐！——咕咚！

人被抽得从椅子上飞起，却是椅子先躺倒，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人才落地。

这不能全怪顾渊手重，也是冯秋生个儿太小了点儿，否则也不至于被抽得在空中翻了三圈。

冯秋生落地时，那半面头脸已不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