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忠义在部队里因公受伤，从复员以来，每个月能领二三十元的生活补助。阮忠义回家之后便在这十里八乡地接些散活儿，因为手艺高超，所以别人都抢着请他来帮忙，工钱也会比别人稍高一些。再加上村里改造小学的预算，和孟敬平“投资”的一千元，零零总总加起来，一开始阮云枝手里的钱并不少，但买完店铺、再装修之后，阮云枝手里的钱便火速变少了许多。

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粉刷装修、门头，几乎样样都要钱，阮云枝的钱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

阮云枝心里偶尔也会想起李东那个问题，但如果真的按金链子的价格买下，那阮云枝就算是趁火打劫了。这是孩子的治病钱，如果以后孩子治病没治好，恐怕他心里也会总想着这个事情，她不想昧着良心做这种事，因此直到现在阮云枝也不后悔。

店面已经装修到尾声，过两天再散散味，阮云枝发愁的是另一件事——招工。

这店面不小，自己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找人来帮忙便是必不可少的。阮云枝在这座城市没有别的熟悉的人，就只能采取最古老的办法，她找来红纸，写了张招工启示，贴在外面的墙上。

每回路过的人看到那红纸，再抬头看了眼里面也就走了-----连抬头都还没有、装修都没装修完的店，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干活、发工资。如今创业潮涌起，开店已经不再是稀罕事了，同样，倒闭的人也很多。大家还是倾向于找一些更稳定的工作。

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人，阮云枝却觉得不太合适。自己都不爱干净的人，不适合做吃食这行。

可现在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阮云枝准备去百货商店买上两挂鞭炮，等到开业的时候也可以热闹热闹。

阮云枝一个人走在桥上。自从重生回来，她就一直在忙碌，还没有重新观察过这以前的城市。

江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微风吹动着水面，一涌一涌的激起浪花。

这是跨江大桥，不出五年，高楼大厦就会在这附近一个接一个地拔地而起，破土而出，未来不出十年，这里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座桥就像是一个城市的见证者。

阮云枝的目光四处发散，正感慨于这座城市未来的变化。某一瞬，她突然停住了目光，然后猛地冲了上去。

走在她旁边的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孩子护在自己的身后，疑惑又惊恐地看着阮云枝跑去的身影。

阮云枝顾不得说声抱歉，此时她的心跳得极快，她几乎是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在那女人正要抬脚跨过护栏的一瞬间，总算是从背后抱住了那女人的腰。

桥下的水流又急又猛，一个浪花接着一个浪花。若是掉下去，生还的概率很低。

两人摔在了地上，此时阮云枝后背也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桥上的路人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围了过来，纷纷开始劝导。

“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什么问题不能想办法去解决？”

地上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她身子蜷缩在一起，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哭。等众人声音终于慢慢消停了些，她才慢慢转过脸来。

待看清她的模样后，围着的路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想要跳江的这女人，眼框一片青紫，有一只眼睛的眼窝处肿的不像样子，脸上还有其他伤痕。

四周突然变得沉默安静，那些指责和安慰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口了。

人群靠外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低低感慨了一句，“作孽哦。”

真是作孽啊。

这脸上的伤一看就是丈夫打的，可谁家的姑娘生了之后，是为了被人打成这样？

阮云枝没说话，她静静地瞧着。最开始，她低垂着头，阮云枝看她侧脸就隐约有几分熟悉感，待她转过正脸来，这熟悉感更是强烈，越看越熟悉。

直到某刻，眼前的模样终于和记忆中的某刻慢慢重合了，阮云枝试探着开口询问，“你是...常蕾姐？”

那女人的抽泣突然就停住了，“你认识我？”

还没等阮云枝回答，女人就微微侧过身去，好像突然在意起形象似的，抬手就开始不自在地整理头发。

阮云枝心里又喜又涩，安慰道，“常蕾姐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喜的是，常蕾姐还和以前一样这么爱美。小时候，常蕾就特别爱美，即使统共就两套衣服，她也要每日倒换着穿。现在看来，即使是刚打算跳江，常蕾姐爱美这一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遇到熟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整理头发，整理着装。

涩的是，曾经那么爱漂亮的常蕾姐却嫁给了一个将她漂亮的面孔打的鼻青脸肿的男人。

常蕾仔细瞧着，慢慢也想起来了，喃喃道，“你是云枝吧！都长这么大了？”

常蕾比阮云枝大七岁，常蕾上小学时，阮云枝还只是个奶娃娃；常蕾念初中的时候，阮云枝就是平地跑步会摔跤的小萝卜头；常蕾计划着嫁人的时候，阮云枝才刚刚梳着两个小辫准备上小学的小屁孩儿。是以，常蕾一开始还真没认出来。

阮云枝小时候还时常去找常蕾玩，只是后来常蕾跟着母亲去了另一个村子，两人这才慢慢断了联系。

阮云枝上辈子回家后也曾打听过常蕾姐的消息，可也只知道她嫁人了。

倒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周围围观的路人看着两人认识，常蕾的情绪也像是稳定下来了，于是也就慢慢散去了，两人站在桥边，看着这汹涌的江水翻来滚去。

或许是这些年的经历使得常蕾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往往是阮云枝说几句，她才跟着应上几句，两人聊到小时候的趣事，常蕾眸子里才多了几分光彩。

她眼睛看阮云枝，仿佛就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她还那么富有朝气、胸腔里还满怀着希望，可再一想到现在的处境，常蕾的眼神又变得暗淡起来。

阮云枝瞧见常蕾心里自然是打了一千个问号，可她怕在常蕾心口上撒盐，因此阮云枝纠结着迟迟没有张口。

还没等阮云枝问，常蕾倒是自己先开始说了，或许是多年的故人许久未见，常蕾突然就想倾诉些什么。

阮云枝一边听着常蕾回忆，一边留意着她的动作，提防着她再次想不开。

常蕾看着阮云枝的小动作，笑里带着几分嘲弄，“你放心吧，现在让我跳我也不敢了。”

可她这一笑，又牵动着脸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常蕾疼得轻呼出声。待稍微缓和了一下，常蕾才开始说。

“你也知道我的，我不喜欢上学，我从小就幻想着嫁给一个爱我的人，后来我终于碰见了一个。他会哄我开心，会给我买好吃的，还会带我去买漂亮衣裳穿，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我十八那年就嫁人了，我以为我终于要得到幸福了。”

常蕾语气十分平淡，眼皮有些青紫的眼睛遥遥地望着远处的江水，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可她的手指就已然出卖了她，她的手指紧紧蜷缩在一起，若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在微微发颤。

阮云枝静静地没出声，她用手轻轻摸了摸常蕾的背。

“最开始的时候倒也挺好的，他像结婚以前一样。我婆婆就开始催我要孩子了，可是这肚子一直没动静，我婆婆就着急了，平时看我也不顺眼。他一开始还护着我，跟他妈妈解释，可是后来就彻底没消息了。可是后来他非要学着别人去创业，我说他不是这块料，他不信，他非要干。可创业哪有那么好做的，他被人骗了，处处不顺心，后来一不开心就动手打我。”

听到着，阮云枝就直起了身子，准备出声询问，只是还没等她问出口，常蕾抢着说了，“想问我怎么没离婚？”

阮云枝点点头。

常蕾脸上就更痛苦了，“当然想过了，从他打我的第一次，我就不想跟他过了，我回了娘家。他哭着来求我，说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妈也在旁边帮衬着说好话，我一心软就傻乎乎地跟着他回去了。可是这种事情哪有个头啊.....他打我的次数越来越多，起先还会痛哭流涕地去我妈家求我，可现在连去也不去了，他已经料准了不用他开口，我妈自己就会劝我回来。他妈整天明里暗里讽刺我，说我是下不出蛋来的老母鸡，倒不如赶紧让了位置给别人；我妈也说，我生不出孩子，在婆家就得低调行事，平时能忍就忍忍，毕竟是欠了她们家的。”

“我妈总是说，好女人哪有离婚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啊，他喝多了又打我了，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却不知道能跑去哪。我妈嫌我回去丢人，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再说了，离婚了之后能干点什么营生养活自己呢？我小学念完就不上学了，连字也不识几个，现在初中毕业地到处都是。我这工作也是他们家当时给安排进去的，是个人就能干，可就这工作还需要文凭需要找关系呢！不离婚，起码有口饭吃，离了婚，连口饭也没得吃，我还能干什么呢？”

整个城市熙熙攘攘，却又空空荡荡，大桥底下的江水涌来涌去。常蕾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她像是要把这么多年的痛苦都倾泄出来。

阮云枝默默地听常蕾说完了这些年的遭遇，又带着常蕾去卫生所处理了一下伤口。

即将分别之际，两人互相笑笑说了再见。

分明是笑，可常蕾眼神里却满是疲惫和落寞，是呀，回去之后就又要面对那一家人了啊。

阮云枝心里难受得要命，在她心里，常蕾永远是那个穿的最好看、最爱笑的姐姐，而不是这个脸上布满伤痕、眼神里全是疲惫的女人。

真值下班之际，路旁的人流明显多了起来，阮云枝还是停了下来，“常蕾姐，我在五方路那边准备开个小饭馆。你也知道，我父母都不在了，上个月我把家里房子给卖了，买了个店面，现在正在装修。应该快开业了，你要是愿意来帮忙，就来我这里吧，我给你开工钱，日子都会越过越好的。”

常蕾愣愣的，像是没听明白，阮云枝没忍住又加了一句，“你才二十六岁。”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