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能拜托您帮个忙吗？”
多年来的职业素养，让昌良朋一下子微微起了戒备，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心里已然竖起一道防线。
昌良朋面上看着和蔼，但其实是一个极具原则性的领导，但凡是一些以权谋私的行为，他都是非常排斥，并且绝对不会做的。
昌良朋并未直接答应或者拒绝，而是反过来问道，带着几分调侃和戏谑的语气，“昨天我说让你想办法，这就把算盘打到我身上来了？说说吧，什么事情？”
阮云枝从抽屉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递过去，“我有件事情想要申请公开，但是担心写的信到不了领导手里。”
“叔，您能帮我交过去吗？”
听到这，昌良朋心里才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个事情。
差点误会了。
“行，小事，小事一桩。”昌良朋把信封接了过来，当着阮云枝的面装进了自己公文包。
阮云枝甚至还想拜托他能不能当着领导的面打开，但想了想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
昌良朋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好奇似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还要写信？”
阮云枝三言两语地概括了这个事情。
“叔，您接下了，可就是答应我了。”小姑娘的表情竟然十分郑重严肃。
昌良朋倒是有几分好奇，“很重要吗？怎么？被抢名额的这小伙是你对象吗？”
昌良朋平时没这么八卦，但话赶着话，看到阮云枝的脸，不由自主地就问了出来。
阮云枝摇了摇头，“不是我对象，是我父母朋友的孩子，我只是碰巧知道了这件事情。”
昌良朋调侃道，“不是你对象还这么上心呢？”
“当然重要，维护公平正义是每个公民的任务。当我们知道存在不公平现象时，我们就应该拿起自己的武器维护整个社会的公平正义。如果我们人人都不发声，那么等我有一天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时候，便无人会替我发声。”阮云枝义正言辞的说道，“更何况选拔的基础就是公正，选拔的目的便是挑出实力最强的人拿到这个名额，如果过程并不公正，那么本次选拔的结果将毫无意义。”
听到这，昌良朋也把玩笑的状态收了起来。多年的工作经历，让昌良朋不说话的时候自带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
“放心吧，一定给你带过去。”他一脸严肃地做下保证，就格外让人信服。
阮云枝也跟着笑了，“哪天有空，您来吃饭，不收钱。”
昌良朋摆摆手，“用不着用不着，顺路的事儿。你要是不收钱，这信我可就不送了啊。”
“饭不吃了，给您加个菜总行了吧。”阮云枝微微抿了抿嘴唇，笑着妥协道。
*
阮云枝不知道的是，这举报信已经送到了本人面前。
昌良朋到了办公室，对着门口的小张招了招手。
“小张，你把门口意见箱里的最近收到的信件都送过来。”
小张有些意外，昌良朋已经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具体的工作任务已经交给了王副主任和陈副主任，昌主任平时只负责总体统筹，很少过问具体的事情。
“昌主任，您是全部都要？”小张试探着问道。
一般来说，都是由基层员工先将这些信筛选一遍，随后再转交给相关业务部门去跟进处理。
要是大家工作忙起来，这些信件的受理便只能不断推后。自从王主任接手之后，这块更是直接挤压在他们这里了。
“对，把群众意见反映的原件都拿过来我看看。”昌良朋说。
昌主任发话，小张不敢怠慢，立马就开始整理。
“这些去年以来收到的信件，”小张抱着两捧材料。
昌良朋带上了老花镜，一封一封地开始读。
读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是没有读完，他把信件收在一起，出门吃饭的时候，正好碰上了文秘部的老李。
老李也不多说废话，“老昌啊，受人之托，给你送点东西。”
昌良朋问，“啥东西啊？”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有人托我非得当面给你送到。”老李笑眯眯地说道。
当面送到，听到这儿，昌良朋心里突然隐隐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小姑娘换了信封，换了字体，但描述的都是同一件事。
下午，昌主任看着桌上的材料微微出了神。
他把材料仔细整理了一番，这才发现，加上阮云枝上午托他递过来的那封信，同样内容的信件竟然足足有四封。
这个数量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到底是对单位的监督体系多么不放心，又或者说对于这种现象是多么的气愤，才会连写四封举报信。
昌良朋叫来小张，问道，“这些意见建议是谁在处理？有没有逐一进行落实核实？”
不少落了灰的信件，但信封还是完好的，这说明已经很久没有人去处理这些举报信件了。
小张额头有些冒汗，常主任平时看着和蔼，但一旦发起火来，便格外严厉。
他硬着头皮回答道，“之前按照职责划分，每个月会固定整理后交给王主任，再转交给各个业务部门。但去年开始，王主任体谅大家工作太忙，于是就渐渐的......”
昌良朋笑了，“我这还没退休呢，你们这是当我已经退休了是吧？分内的工作也可以说不干就不干了？‘’
昌良朋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又敲。
小张心里跟着他的动作猛地一颤。
气压顿时有些低了起来。
“还有没有其他信了？”昌良朋大手一拍，桌子上的文件也跟着颤了一颤。
小张连忙倒豆子，一般的全都吐露了出来，“没了，张主任，是真的没了。王主任之前跟我们说，这些信定期往仓库一放就行，我已经把仓库里的全拿过来了。 ”
昌良朋脸色依旧沉着，“事情严重，注意保密纪律。”
小张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小张俯着腰，轻声从昌主任办公室退出去之后，心里不由感慨，看来单位里又会迎来一次动荡。
一旁的同事好奇的探过头来，“昌主任叫你过去什么事啊？”
小张被提点之后，嘴风很严，“没什么事呀，叫我进去添了点儿茶。”
同事神色有些怪异，叫进去添点茶怎么会这么久？
但小张表情神色自然，似乎根本没把刚刚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般。
同事见问不出来什么东西，努努嘴，也就作罢。
小张长吁一口浊气，紧绷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开玩笑！这估计是涉及人事变动的大事！搞不好不仅晋升无望，甚至还要追责处分的。
小张也不知昌主任有没有迁怒自己，更下定决心要小心谨慎行事。
不管谁来问，一个字他都不会透露的！
*
办公室内，昌良朋将这一年的投诉意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发现单位里的问题，比想象中的还多。
从去年开始就有人在投诉，投诉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有人投诉门口保安态度太差，总是斜着眼睛看人，有人说食堂太难吃，这食堂简直是浪费粮食！还有的投诉件里直接提到了杨洪业本人。
举报信中，有人投诉杨洪业工作能力差，态度不积极，把份内的工作推给其余同事，甚至有人质疑他是否符合考进本单位所需要的要求和标准。
诸如此类的投诉件在杨洪业刚入职没多久的时候来过几封，但或许是因为投诉人发现，即使写了投诉件，但这些投诉意见并未得到重视，杨洪业依然在单位里面飞扬跋扈，因此投诉的人便渐渐少了。
昌良朋觉得杨洪业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翻了翻最近交上来的材料和报告，终于在下月出国交流推荐名单上看到了杨洪业。
这个项目下个月初就要开始实施，相关人员很快就要出发。
若不是阮云枝当面把这封举报信交到自己手里，杨洪业说不定还真就顺利的出了国。
捏着手里的举报信，昌主任揉了揉眼眶。
他在职场，摸爬滚打多年自然明白，事情在没有经过认真审查之前不能妄下结论，但种种迹象皆指向同一方向——单位内有问题。
他一直希望单位里的学术环境是纯粹而干净的，这么多年以来，他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也取得了一些成绩。
马上到了退休的年纪，他绝不允许别人玷污他一直以来所呵护的学术土壤。
这一瞬，昌良朋的眼神变得犀利而冷冽。
*
单位里的人走的差不多，闫项明说，“明天要不咱们还是去云枝那吃饭吧？这两天快把我给馋坏了，上班感觉都没精神。”
孟夏梁顿了顿说，“我也想去，但事情不还没解决吗？”
闫项明试图说服孟夏梁，梗着脖子说，“竞选名额的事情和去哪吃饭没什么太大关系呀！咱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
“没关系？当时特意记着考试时间，还特意给你做加油餐的是谁？”孟夏梁斜斜地瞥了一眼。
闫项明气势顿时虚了下来，不耐烦地揉了一顿头发，“那怎么办？要是最后也没挑出杨洪业的毛病，总不能一直不去吃饭了吧？这几天下来我都饿瘦了……”
孟夏梁自从知道结果之后，就陷入了一个循环，仿佛不光是要跟杨洪业较劲，也要跟自己较劲。
他永远记得当时阮云枝看向他的眼神。那眼神是那么的充满希望、那么的闪亮，他甚至隐约能从他的眼眸中看到扬起嘴角的自己。
他不想看到云枝失望、担忧的眼眸。云枝特意记住了他们的选拔时间、又为他们准备了丰盛又贴心的考试早餐、在考试结束之后还特意过来询问他结果。
她应当也是希望自己能够选上的吧？她应该也很在乎结果的。要是让她知道她所期待的并没有发生、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付诸东流，那她该多难过呀？
孟夏梁并不打算告诉阮云枝单位里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以及这社会残酷的现实。
在他看来，云枝应该永远是开心快乐、不掺杂一点杂质、也不被任何社会黑暗面所侵扰的。
他心里已经有一些计划，还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实行，虽然有一定的风险，但他会尽全力。
在这之前，就忍忍吧。
忍住不要见她，不要让她担心。
*
单位里杨洪业风头正盛，周围也有一些生面孔在簇拥着他，杨洪业也十分受用，兴致好了，便滔滔不绝地回答起他们的问题，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着志得意满。
时不时的还在孟夏梁跟前晃悠。
而孟夏梁并不搭理杨洪业，只是继续工作，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见孟夏梁这样平平淡淡，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杨洪业心里虽然高兴，但又觉得有些没了趣味，也就不再来这边晃悠。
出国名额选定将会作为一个议题在下周一全单位的公务会上会，虽然要上会进行投票表决，但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例行公事，只是为了写会议纪要罢了。等到会议纪要一出，杨洪业下个月初便要作为s市的学者出国交流。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杨洪业的预期在走。
*
孟夏梁只是暗自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进行。
直到这天快下班时，突然有人将孟夏梁叫去昌主任办公室。
昌主任今天穿了一身蓝色中山装，显得年轻了几分。
在工作没有出错的时候，昌主任看起来和蔼可亲，像闫项明这种胆子大的还偶尔能和昌主任开开玩笑。
总的来说对于昌主任，孟夏梁还是抱着敬仰尊敬的态度。
只是他有些想不明白昌主任为什么要叫自己过来。
昌良朋笑着朝孟夏梁挥了挥手，“来了就先随便坐。”
昌主任没有直接切入主题，而是先随意的闲聊，聊到孟夏梁之前出国的几次经历、又询问了孟夏梁对于单位的看法。
昌良朋摆出的是一副非正式的姿态，仿佛就是朋友之间在聊家常一样。
孟夏梁思考速度很快，且有自己的回答逻辑，几乎在昌良朋刚提问完孟夏梁就接上了话。
他并没有一味地去夸赞现在的学术环境或工作氛围，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往往是客观理性的，夹杂着一些赞扬，但也提出了少许建议和改正的地方。
原本昌良朋只是想和孟夏梁闲聊几句，从而引出正题，没想到孟夏梁的回答并不敷衍糊弄，反而也能让他了解现在年轻人在当前的学术氛围之中所遇到的难题和障碍，甚至还能给予他一些启发。
不知不觉之间，聊的时间比预想的久了不少。
时间流逝的飞快，昌良朋不得不回到主题，他笑眯眯地孟夏梁问道，“小孟，你知道我今天是为什么找你来吗？”
孟夏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是为了聊刚刚的那些事情，要聊的核心话题或许现在才刚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昌良朋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
他觉得孟夏梁比自己想象当中的还有意思。
昌良朋也不多卖关子，他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封信，“这是局里意见箱里的一封投诉，你打开看看，说说你的想法。”
孟夏两段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地就大概了解了核心主旨。
整篇投诉信的内容并不少，其中花了大篇幅讲述选拔公正的必要性，以及如若不进行核查的危害，至于最后的核心诉求并没有指向任何一个人，而是单纯地希望核查所有人的成绩。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昌良朋问道。
孟夏梁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决定保守陈述，“我赞成投诉信的内容，本次出国交流并不是刷经验刷履历的游戏，也不单是单位内的一次活动。我国在这一片领域一直处于空白，如果能通过翻译引进外国学术成果对我国的发展也大有裨益，而能够承担得起这份工作的人，必须有较高的翻译水平，同时对于这份工作有着极高的热忱。”
昌良朋看着孟夏梁，笑了，“你这小子到现在反倒开始给我打官腔了，还开始防着我了？”
孟夏梁表情没动。
昌良朋继续说道，“担心我在背后搞鬼，也掺了一手是吧？你放心，我人老了，但也看得出这次出国交流的意义。我若真想做什么手脚，还需要特意把你叫到这里来？这投诉信我也大可以自己毁掉，还给你看做什么……”
孟夏梁的表情这才逐渐放松了下来。
“还不愿意说点东西？”昌良朋挑眉。
孟夏梁顿了顿，说道，“我怀疑杨洪业在这次考试中做手脚。”
“有多大把握能够证明？”昌良朋拿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风。
孟夏梁注意到昌良朋并没有问这结论如何得来，而是直接问有多大把握能证明。甚至在听到自己说的这句话之后，昌良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并不显得意外。
这在某种程度上证明，昌良朋早就有这种猜测。
孟夏梁则诚实地说，“现在没有直接的证据，只能从侧面印证，概率的话最多八成。”
昌良朋对于这个概率并不意外，“让杨洪业没有这个名额并不困难，但更为重要的则是帮助杨洪业的人也抓出来。学术研究本身就要承担不小的压力，要坐冷板凳，我不希望我们单位的同事一边忙于工作，一边还需要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其他浪费时间的事情。杨洪业这件事情只是一个点，我们要牵一发动全身，把整个单位里腐烂的土壤一次挖干净。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孟夏梁郑重地点了点头，昌良朋不愧是当了这么多年的主任，他的站位更高、思考的角度也更加全面。
他甚至能够在这位年近半百的老人笑容背后，看出他对于这件事情的重视以及整治的决心。
“和我说说你的计划，以及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昌良朋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整个过程商讨的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等到孟夏梁抬起头时，他才发现窗外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由于交流过度，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说完了工作，昌良朋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乐呵呵的小老头。
他笑眯眯地又从抽屉里掏出了第二封申请信，孟夏梁的脸上有些疑惑。
紧接着第三封，第四封....
昌主任竟然从这里抽屉里拿出了四封信。
在昌良朋的眼神示意之下，孟夏梁又打开剩余的几封信查看内容。
在看完第四封之后，他的眼神不可置信地颤了颤。
昌良朋喝了一口茶，随后又悠悠地说道，“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一开始的时候托我转交给领导，第二次去的时候，她一个做生意的，不先问我吃什么，倒先问我转交了没......”
孟夏梁在语句中抓到重点——做生意、吃什么。难道是......
孟夏梁的眼神中透露着渴望，显然是想等着昌主任给个回答，但昌良朋故意装作没看见，继续往下说，“小姑娘都这么拜托我了，我还哪能不办到位呀！回来之后我就把这信好好看了几遍，结果你猜怎么着？不仅我这有一封，投诉箱里还有一封，文电组的老李又转交给我一封……最后到我手上了，竟然有四封一样的！”
孟夏梁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敢置信的状态。
他自己在这里逃着、躲着，但没想到阮云枝早就知道了，甚至不仅知道，还写了这么多封信到单位里，生怕领导看不见！
他什么都没说，他甚至不知道阮云枝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阮云枝什么都没问，就全然相信自己。
孟夏梁呆呆地愣住了，即使不问，他也能够知道这个傻姑娘是谁，但他还是听到自己问了出口，“这人，是满堂春的老板吧？”
开口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若是仔细听，还能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阮云枝：孟夏梁你咋还不走？看见你就烦！
孟夏梁：呜呜呜她对我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