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单位里最大的阶梯会议室坐满了人，昌良朋正在台上传达上级指示精神。

闫项明偏头去看杨洪业。

杨洪业平时一副谁都不在乎的样子，没想到今天还十分重视，穿得十分板正，眉眼之间尽是意气风发。

第一议程即将结束，昌良朋也将话题从上级落到单位里，“社会发展的希望寄托在你们年轻人的身上，未来也要全靠你们青年人努力奋斗。增长见识、增长才干都是你们这个阶段最该花时间精力去做的事情……近期单位内有出国交流的活动，这就是一个非常广阔的舞台，下面咱们就让竞选成绩第1名的同志上台分享下经验。”

昌良朋话音刚落，自己便带头鼓起了掌，坐在台下的人也是纷纷跟着鼓起掌，一时间会场掌声如雷。

孟夏梁坐在位置上，不用歪头就能看到杨洪业。

阳光从外洒落下来，杨洪业在一身正装的映衬下，显得整个人气宇轩昂，他抬头挺胸大阔步地走向了中间。

他的视线环顾四周，掠过孟夏梁、掠过闫项明、掠过他的业务主管，掠过台下的近百号人。

他在会场中央站定，缓缓开口，“各位领导同事大家好，我是杨洪业，非常荣幸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点经验……”

闫项明在下面听得脑壳疼，他不耐烦地掏掏耳朵，“真烦。”

孟夏梁反而听得很认真，“好好听，他现在说的等会要考他的。”

杨洪业发言的内容大概可以分为以下三点：第一，重视每一次工作，不去敷衍地完成任务，反而把它将做锻炼提升自己的机会。第二，对于每一次工作的得与失及时进行复盘总结，帮助自己下次更好地进步。第三，闲暇时多去图书馆，在工作之余通过课外杂志、报刊扩大阅读面。

单从演讲本身的内容而言，杨洪业也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稿子，说得几点都还挺有道理。

在场的许多人都纷纷拿出本子飞快地写了起来，生怕自己漏掉一点。

人群之中，还有一位穿中山装的男人也引起了孟夏梁的注意。

那人是杨洪业部门的业务主管。他听得十分专注，频频点头，看来比旁人还要激动几分。

孟夏梁忍不住冷笑。

关系户可以这么为所欲为吗？

别人艳羡的工作可以轻松获得，珍重的机会有人协助双手奉上，甚至就连发言稿子也就差直接喂到嘴里了。

“谢谢大家，非常荣幸能够获得这次名额，我一定会把握好这次机会，充分展现我们s市文学翻译的水平和风貌！如果有机会，我会认真总结在那边的经验和收获，回来后和大家一同探讨、分享！我的分享完毕，再次感谢大家！”

杨洪业说完之后，立刻又响起了震耳欲聋般的掌声，带头的那位外部门业务主管双手拍得通红、眼里含着热切，显然是很满意这次经验分享的效果。

台下的其他人鼓掌也比杨洪业上场时更加用力。

不管在什么年代，画饼永远有用。当听到杨洪业回国后还要细细分享经验时，大家鼓掌也更加真情实感了。

因此，结束时的掌声明显比刚刚开始时要响亮不少。

昌良朋回到会场中央，脸上挂着笑，“看来大家都十分满意刚刚的分享。”

杨洪业爽朗地笑了一下，似乎带着些被夸了之后的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畅快。

他从小就是因为调皮捣蛋被批评的那一个，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作为优秀代表站在这么多人面前分享成功经验。

这种感觉新奇而独特，竟然这么让人肾上腺素飙升，让人着迷。

昌良朋继续往下走议程，“那么接下来我们就进入议程三，刚刚杨洪业从自己的角度总结了经验，那么大家在自己实际工作学习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踊跃提问。”

台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想要提问些什么才好。

刚刚杨洪业把经验总结得更像方法论层面上，大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具体要问的问题。

杨洪业的视线向台下看去，突然遥遥地和一人视线相对。

杨洪业有些看不清，但笔直的身板和轮廓让他觉得十分熟悉，莫名地让他觉得有些心慌。

而下一秒，身影霍然起身——

“看来，是有人想提问了。”昌良朋在台上说着，一旁的办事员立刻小跑着给站起身的人送去话筒。

杨洪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掌心也渗出了一层冷汗。

孟夏梁从办事员手中接过话筒，“你好，经验分享可谓是非常精彩，让我受益匪浅。有几个问题，想要和你一起交流探讨——”

竟然真的是孟夏梁，杨洪业的指甲掐入掌心。

而正在此时，坐在第一排的王树人也立刻紧张起来，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的看着、在心里默默祈祷。

杨洪业强迫自己镇定地开口，“当然可以，请讲。”

孟夏梁缓缓开口，一段流利标准地像从录音机里放出来的英语听力，从话筒旁传到会议室各个角落里。

他发言本就十分标准，且并未刻意提升速度，让人听起来并不费劲，台下的人前几句没跟上，但后几句几乎是都立刻反应过来意思。

从孟夏梁刚开始说英语的时候，杨洪业就懵了。

他完全没想到孟夏梁上来就是讲英语，前几句根本还处在愣神状态，等他反应过来孟夏梁已经说了一大半。

杨洪业干脆摆烂了，是谁规定必须要回答孟夏梁这种问题？

这到底是在考试还是在回答问题？！到底是谁在分享经验，怎么孟夏梁一副掌握主动权的样子。

待孟夏梁说完，杨洪业干脆地拒绝，“抱歉，刚刚我没有听清，如果是个性化的问题我们可以下去之后再单独探讨，不占据大家时间。

孟夏梁笑得依然得体，“请教两个具体问题而已，占不了多少时间。如果没听清楚，那么我可以再念一遍。”

说完，孟夏梁真的又缓缓开口。这次，他依然保持语速均匀、平缓。

在座的同事就这么又听了一遍，甚至将刚刚没听全的内容也都听清了。

有人不禁在心里感慨，孟夏梁不愧是之前出过国的人。

第二次孟夏梁开口，杨洪业也尝试让自己全神贯注去听，他好歹上过高中多少还是有一些基础，简单的内容听得差不多，但中间那几个比较长的单词便听不出来了。

如果让他在卷子上作答，他还能写个几分出来，可若是让他当场说，那肯定会露馅。

杨洪业发现台下的人听得也很认真，仿佛这很简单一般。甚至有些人还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在讨论什么？

是在质疑他的水平吧？

不行，不能让他说完！

杨洪业当机立断，干脆直接打断了孟夏梁，“这位同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一直执着于让我听这么一段话，你是在刻意彰显自己的英语水平吗？”

如果说前半句话或许还算平和，后半句话里质问的语气已经能看出杨洪业有些气急败坏了。

孟夏梁不疾不徐地开口，“当然不是，今天这个场合本来就是向优秀的人请教学习的，我刚刚说的也只不过想向你求证一下对于这段话的理解。”

孟夏梁早就猜到杨洪业肯定不会乖乖回答他的问题，毕竟以他的真实水平回答出来的东西直接就把自己刚刚侃侃而谈吹嘘的全盘否定了。

他只需要杨洪业的态度，一个无论他怎么认真发问但杨洪业始终不回答的态度就已经足够。

台下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尊敬有实力的人，所以输给杨洪业心服口服，所以他们会非常认真地听杨洪业分享甚至还做笔记，所以他们在听到杨洪业愿意回国后与他们分享时会格外高兴。

但如果他们发现杨洪业前脚还在高谈阔论，下一秒却迟迟不肯回答几个简单问题时，他们会开始怀疑。

一旦怀疑的种子种下，那么怀疑只会越来越大，后面人们才会去质疑、去求证。

杨洪业看着台下的人们有些好奇、不理解、怀疑的目光，他咬了咬后牙槽，只能解释道，“我的英语听力不算好，这方面问题等我补上之后，再和你探讨吧。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不如让其他同事提问吧。”

这次选拔的内容并不涉及听力，因此杨洪业承认自己这方面的不足倒也不会让人觉得他考试作弊。

杨洪业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但他没想到台下的同事却想到了另一层。

身处异国他乡，如果连最基础的听力都有问题，那么怎么进行实时交流和沟通呢？怎么保证学术交流的畅通？

如果别的城市看s市派出了这样一个人物，会不会觉得s市最高水平也就是这样了？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质疑这次考试的选拔方式，仅仅通过笔试进行考核选拔出来的人选是科学全面的吗？

而台上杨洪业丝毫不觉，他手心出了汗，但还是为自己刚刚的机智回答感到庆幸。

真是多亏他脑子转得快啊！简直差点下不来台。

杨洪业无比怀念之前同事一脸崇拜向他提问方法论的事情，他只需要在理论层面说些大家都懂但做不到的道理就可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回答孟夏梁什么狗屁具体问题！

孟夏梁见好就收，杨洪业承认自己听力不好，他也不再刻意纠缠，转向另一个话题，“刚好，我还有问题想要请教，这个您不必谦虚，肯定是擅长的，毕竟是您在这次竞选考试里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王树人坐在旁边突然觉得如坐针毡，只为杨洪业狠狠捏了一把汗。

陈副主任似乎察觉到王树人的不对劲，还调侃道，“怎么，水喝多了？”

王树人却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他十分忐忑地看着台上杨洪业的反应。

他有种预感，或许这次他的命运真的和杨洪业这次的表现连在一起了。

台上，杨洪业额头直突突地跳，直觉告诉他孟夏梁今天不会轻易放过他。

怪不得孟夏梁前些日子格外消停，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偏偏孟夏梁还先把他的话堵上了，竞选考试中第一名这一点他否认不了，也不能说自己不擅长。杨洪业只能强装镇定地说，“当然可以问。对了，我想提醒一点的是，希望你能问一些大家都比较好奇的问题，而不是只问这么具体的问题。大家都有收获会让这段提问时间更有价值对吗？”

“问大家都好奇的问题吗？”孟夏梁歪头看向左右，笑着说道，“还是麻烦你回答一下竞选题目吧，我看大家都和我一样好奇呢。”

杨洪业看向台下，发现大家竟然真的像孟夏梁一样全都很关注他…

杨洪业搬出刚刚就想好的借口，“好的没问题，回去之后等我拿到卷子，我会给你一个回答。”

孟夏梁微笑着，“没关系的，我刚好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闫项明便拿出早就备好的卷子，快步走到讲台上，递给杨洪业。

众目睽睽之下，杨洪业有苦难言，被逼到这份上，也就只能先接下来再说。

闫项明不仅给了杨洪业一份，顺便还给了昌良朋、王树人、陈副主任各一份，甚至连台下的同事们他也分下去一些，让他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看。

孟夏梁继续追问道，“现在卷子也有了，是不是可以继续回答问题了呢？又或者，你还有其他的一些要求——”

后面的那句几乎已经挑明了孟夏梁的态度，就差直接说杨洪业是故意不想回答问题了。

杨洪业已经看出来了，孟夏梁和闫项明配合得这么好，台下早就不知道演练多少次了。今天的经验分享根本不是分享，这是一个早就设定好的圈套，就等着他穿着打扮好了之后再往里跳了！

也就只有他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挑了半天的衣裳、兴致冲冲地一脚踩进他们的圈套里！

杨洪业一瞬间脑内闪过许多想法，但台上昌良朋还在看着他，台下这么多人也在等着他的反馈，他已经被拉进了鸿门宴之中，如今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道，“有了卷子那便好说，我自然不会再提其他要求。”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开始吧。那就请先翻译下第一题的划线句子吧。你的分数优于我，那必然是有我需要学习的地方的。”

杨洪业当时背答案也是下了力气的，虽然过去了这么些时间，但他还是能说个九成。

等到杨洪业回答完之后，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还好当时背的熟。

其实从小就有人夸他聪明，他只是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罢了，要是真让他学，那肯定不在话下，杨洪业眉目之间重新又有了信心。

孟夏梁又继续追问道，“第四题。”

杨洪业仔细回忆了片刻，回答出的内容虽然不如回答第一题时那么完善了，但也说出了七七八八。

回答出了两个问题，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杨洪业心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后，却被孟夏梁打断。

孟夏梁说，“我还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请再翻译下最后一题。”

杨洪业正想发飙，但他还是能察觉到昌良朋的目光，他只能忍了。

他不太熟练也不太确定地说完了最后一题的意思。

孟夏梁微笑，“感谢你的分享。我也有一点自己的见解，想要和大家探讨——”

他先卖了个关子，环顾四周，将众人目光全都聚集到他这里，而后才缓缓开口，“刚刚杨洪业和大家分享了三道题的答案，我想大家应该都和我有一样的感觉——第一题回答 的答案可以说是接近完美，但第二题时就有些差强人意，多了些生硬的感觉，甚至个别单词也不准确。而到了最后一题，这答案只能说对了其中的五成，甚至个别单词理解错误，保持句意完全相反。”

孟夏梁瞥见杨洪业想开口反驳，他紧接着提高音量，“刚刚分享时，你曾经刻意强调要着重去复盘总结，但你怎么连竞选的题目都没做到复盘呢？又或者关于你前后水平相差如此之大，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你根本未曾尝试过理解他的意思，而只是死记硬背——”

还不等杨洪业说话，孟夏梁斩钉截铁地看向台上，“各位领导，我合理怀疑杨洪业采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获取名额。现申请调出当时考试卷子并进一步调查，必要时重新组织选拔以确保本次结果的公平、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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