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聊天迅速拉进彼此的关系是宫永最擅长的事情。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加真诚可信，她主动向夜斗提起了自己的身世——末流祭祀家族的女儿，出生起便没有决定自己命运的能力。这次探亲的过程中虽然不幸遭遇劫难，但与夜斗同行的新奇体验让她感到新鲜和开心。

感谢时政的员工制服，尽管样式简朴，但胜在面料精良，要骗过这个时代的人完全足够了。

宫永的主动让夜斗也逐渐敞开心扉。最开始他还只会回答宫永提出的问题，到后面，不用宫永主动寻找话题，他也会主动说上几句话。

看着夜斗缓慢而稳定攀升到朋友程度的好感度，宫永脸上的笑容更加发自内心了。

估计着好感度已经足够，这时候提起那个话题应该不会被夜斗拒绝。宫永的眼睑飞速扇了扇，眼神先是往低处一看，再迅速抬起头看向夜斗，好奇而羡慕的神情被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对了，刚才我听绯说，你们家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好——真是让人羡慕啊。”

刚与夜斗分享完自己家族内绝对的家长制，这时候提起绯时，宫永双眼里满溢着的全是对夜斗和睦家庭关系的向往。

她这一说，夜斗明显一愣。

宫永微笑着，把试探裹在了温柔的话语中：

“夜斗与你的父亲大人的关系一定很好吧。”

来吧，让我听听你的真心话。

夜斗眼底短暂地闪过挣扎，但与宫永清澈纯粹的目光对视一眼之后，他似乎像是想通了什么，面部肌肉放松下来，展露出了真实而复杂的神情。

他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

“绯她确实是很喜欢父亲大人，但是……我不太想再继续完全听从父亲大人的安排了。”

少年干净的音色中有些困扰，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放慢了些许。

夜斗看着前路，眼中有些迷茫，比起解释给宫永听，他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可是我不听从父亲大人的安排又能怎么样呢？我完全没办法独立地存在。”

他抬起双手，目光直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

那双手天生就该持刀。

过去的年月里，他的手总是浸泡在粘稠铁腥味的血液之中，即便清洁干净，但血液的痕迹和死者临死前的声音仍然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们将再也无法见面了。】

回想起真名而堕落为妖的樱对自己的临终遗言，夜斗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慢慢松开。

他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没有父亲大人就没有我的诞生，说不定，违逆他的指示的想法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或许，作为祸津神的他根本不可能给他人带来幸福。

想要成为福神也只是一个可笑的想法吧。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呀。”

看着夜斗不知为何充满了悲伤意味的笑容，宫永轻声鼓励道：

“夜斗你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会有自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了。”

她觉得自己隐约明白了夜斗和绯的关系。

两人和他们口中的“父亲大人”是一家人，绯很听那位父亲大人的话，对除夜斗和父亲大人以外的其他人十分抗拒，可夜斗却不再想继续听从父亲大人的安排。

虽然不是很清楚所谓父亲的“安排”到底是什么……

回忆起夜斗与绯身上的非人气质，宫永的直觉告诉她那种“安排”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

只要是能利用的，都可以利用起来。

尽管时政的能力可以让她行走在历史之中收集情报，但是宫永毕竟只是一个人，凭着一个普通人的寿命要搜寻横跨近千年的历史，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还是过于单薄。

不过，如果能拜托本身就生活在过去历史中的人物替她收集情报，那么就可以节省下许多力气。

考虑到宿傩手指是特级咒物，替她收集情报的人不仅需要信任并听从她的指挥，同时也需要一定保护自己安全的实力。要不然，情报还没收集到，命却先丢了就不好办了。

夜斗就是她看上的第一个人选。

那么，现在应该弄清楚夜斗和绯的能力，以及想办法让夜斗听信于自己。

所有思考都发生在一瞬间之内。理清思路后，宫永接着刚才的安慰继续开口：

“如果是疼爱孩子的父母，肯定会理解孩子想要独立的心情的。绯既然对父亲如此依恋，我想你们的父亲大人一定对你们特别好吧。”

善解人意的话语从柔软的唇瓣中吐出，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湎在说话人的语调中。

然而，对于夜斗而言，过于温暖美好的善意听起来与事实形成了反差的讽刺，令他陷入了更加清醒的痛苦。

向来细致入微的少女唯独在这一刻一时疏忽，她没有留意到夜斗面庞上隐约的挣扎神色，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去：

“所以啊，我想夜斗和父亲大人好好谈一谈，他一定会理解夜斗想要走自己道路的想法。”

说到这里，宫永轻拍了一下手掌，双手合十，带笑的眉眼间满溢着温柔：

“毕竟，大部分父母都是希望孩子能获得幸福的啊。”

听完宫永的一番话，夜斗表情有些恍惚，嘴里喃喃地重复着：

“父母都是希望……孩子能获得幸福的？”

“是的！正常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噢。”

眼角和唇瓣的弧度恰当得如同经过计算，宫永话语中带上了些激动的情绪，她情不自禁地双手紧握住了夜斗的右手。

说完话后，话一停下来，宫永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自己的动作，她慌乱地松开双手，耳朵尖泛起薄红，慌慌张张道歉：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一激动就下意识……”

宫永的眼睛不经意间瞟过夜斗的脸，见他并没有露出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后，她眨了眨眼，刚才道歉语调瞬间一转，半玩笑半认真地冲着夜斗笑道：

“反正我们都是朋友，握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咯？”

这下反倒轮到夜斗不平静了。

从一开始接触时就表现得如成年人般老练的面庞，在这时终于露出一个和少年外表相符的表情，夜斗像是不相信宫永的话，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我们是朋友吗？”

“是呀。”

见夜斗表情中显出的犹豫，宫永直接上前牵住他的手。

容貌秀丽的女孩展开明媚的笑容，阳光像是撒在了她的身上，尽管带着笑容，但她的语气却认真无比：

“我们当然是朋友啦！”

短暂的呆愣后，夜斗也不禁勾起嘴角，他的声音非常轻：

“原来……这就是朋友啊。”

无关神明神器，他第一次反握住了普通朋友的手。

宫永维持着微笑的模样，手指间感受着夜斗手上因长年握刀而磨出薄茧。

【好感度上升】

很好，再接再厉。

接下来的赶路过程中，宫永控制着自己的步调放慢速度。

她没有直说自己身体的不适，但只要看到她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就知道她已经尽力跟上夜斗的速度了。见状，夜斗也不好催促她。

最终，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两人如宫永所愿，没有赶到下一个村落。

望着木棚外昏暗的夜色，宫永脸上担忧的神色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错，又争取到了一晚的相处时间。

把目光从远处放回到坐在不远处的夜斗身上，宫永揉捏着自己的双腿，面露愧意：

“抱歉，是我拖后腿了，要不是带着我，夜斗你本来今晚就能赶回村子里。”

“我没事。”夜斗摇头，“你的脚还好吗？如果太累的话，晚饭就我来负责吧，正好我顺便找一下绯去哪里了。”

想到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宫永也不逞强，点点头答应了夜斗的提议：

“那就麻烦你了。”

再次给火堆填了几根拾来的木柴后，夜斗站起身走出棚外，深色背影慢慢融入黑夜之中直至消失不见。

棚内只剩下宫永一个人。

夜斗走后，她停下了揉捏的动作，伸直双腿舒展肌肉，动作间疲色一扫而空。

火堆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继续燃烧着，木柴燃烧断裂后的磕碰声成为棚内唯一的声响来源。宫永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火光，暖色的火焰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跳跃，但却没能给她的眼眸增添任何的暖意。

木棚外，林间的夜风抚动着枝头上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极偶尔夹杂着鸟类的啼叫声，但那些声音都十分容易分辨，只需要听上一耳就能想象到外面的情形。

突然，一丝的杂音夹在其中。

是脚步声。

宫永抬起眼睑，把目光投向杂音的来源。

暗沉的树木灌丛之间，白色和服显得格格不入，在一片昏暗中格外刺眼。

深色眼眸在更深的夜色中隐隐衬出红光，即便是稚嫩的外表，也无法掩盖双眼主人如同猫科动物般喜欢玩弄猎物的顽劣性格。

刚才还被夜斗提到的绯踩着木屐踏入木棚中，她周身依旧干净，白色和服上一片枯叶枯草都没有沾上，过于干净的衣摆反而让人无端端感到难以形容的诡异。

绯踱着小步站到了宫永面前，挡在了宫永与火堆之间。

宫永眼中倒映的暖色火焰消失，只留下如同深潭的沉静。

“父亲大人说得果然没错。”

女孩凑近了宫永，嘴角弯出一个满怀恶意的微笑，暗沉的红色在她瞳哞深处蔓延：

“人类的真面目都是用谎言掩盖起来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