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似火，我从睡梦中醒来，举目皆是初中时代的回忆。

我想到了好多事，从自己在米亚贵族小学拒绝本校保送初中部，凭自己的实力考进了S市最好的初中思乐中学，一直想到了上个月的中考结束，自己在政治答题纸上写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经的辉煌，它们是那么的夺目，我曾是老师口中的优等生，学生眼中标准的好学生，家长口中的好孩子，与现在落魄的自己相比，它们是那么地刺眼，就仿佛，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不是我一样。

人们并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这么认真的学习，也不会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这么优秀，因为我选择把这件事藏在心里，毕竟曾向不少人提起过这件事，我说，我杀过人。我在米亚贵族小学一年级新生报到的那一天，将一个小女孩推下了楼梯，她当时就倒在了血泊里，失去了呼吸和心跳。

我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什么严厉的惩罚，或许是让母亲失望，或许是让自己失去一切前途，又或许是拆散一个家庭。但都不是，我等来的是一个失忆的世界，在当天下午，亲眼看见案发现场的母亲亲口说自己不认识那个女孩，不只是这样，现场的所有人都像是失忆了一样，并不记得有这回事，甚至不记得她这个人。

但是别人不记得，并不意味着我同样会忘记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那件事千真万确地发生过，并不是我编出来的谎言。在那之后，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减小那件事在我脑海中重现的频率——只要我一停下手中的事，那天的血腥场面就会孜孜不倦地提醒我，我是个杀人犯。

所以，我努力地学习，努力地练琴，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因为我发现，当自己沉浸在一件事中的时候，就不会再想起那件事，就不会被自己的心魔所困扰。幸好，人的大脑是单核系统，在同一时段只能处理同一件事。

这样的生活，持续到了中考前的四十六天。在初三的那一年里，我的脾气因为学业压力和叛逆期的到来而变得特别暴躁，总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伤害到身边最关心我的人。我顶撞了母亲很多次，甚至在自己做不出来题目的时候用最恶毒的语言，说希望她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不要再来打扰我

而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失去了道歉的资格，我将一辈子活在愧疚感之中。

如果说，努力学习可以缓解我作为杀人犯的愧疚感，那么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任何事，可以缓解亲眼见证母亲死亡的恐惧和无助。我深刻地意识到，从此自己就是一个人了。

在初三最后的时间里，我被自己的情绪支配，无心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因为一直以来，我活在母亲的鼓励之中，母亲给了我一切，她就是我的一切。失去了她之后，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但是，我还是要好好活着，我不能再沉浸在悲伤之中，我要好好活着，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好好活着，这是我能为她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开始学习做家务，学习买菜烧饭。

一开始，我做得非常不好。我循着记忆中母亲的做法，向拖把桶中倒入了一半的清水，然后吃力地将拖把浸在水里，滤干，学着她的样子，将家里的地板拖了一遍。我家不是很大，三十几平而已，但是在这之前从未做过家务的我，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疲惫感，仅仅是拖了个地，我的手臂就酸得不行，还满头大汗的。

最可悲的是，我在拖完一遍地之后，桶里的水变成了灰色，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拖过地了。不仅如此，我还在后退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它，那一大桶脏水瞬间就以客厅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

我看着满地的污水，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一次又一次地哀叹着自己的没用，为什么一切的家务，在母亲手上看上去都是那么轻松，在自己这里就是那样的笨拙，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母亲生前是国际音乐公司的副董事长，她留给我的，只有这套房子，和卡里那少得可怜的一千八百多元。我不知道她的钱去哪里了。一开始我以为，一千八百元是个非常大的数字，于是像从前一样，点着一份又一份三十多元的外卖，惊讶地发现，仅仅半个月而已自己就花掉了一千多元。

我意识到自己不能像之前一样天天吃外卖了，现在的我也吃不起外卖。直到中考，我仍然吃着方便面，因为没钱，吃不起正常的饭，中考之后我必须要自己去打工挣钱。

我谎报了年龄，来到一家奶茶店打工，店长看我一副腼腆的样子，一开始还对我的前景表示并不看好。但是，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我也不例外，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就将奶茶的配方和价格背得清清楚楚，店长大受震撼。

呵，要是这样的记忆力能在中考的考场上发挥该有多好啊。

第一次学习做饭的时候，我买了最简单的青菜和萝卜，我心想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菜了，母亲做的饭色香味俱全，我平时也看过不少次，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事实再一次打了我的脸。首先我连刀都握不稳，平时弹钢琴娇生惯养的手，在厨房中是那么没用。由于不懂得正确的切菜姿势，才第三下我就切到了自己的手指，由于控制不好切菜时的力度，那一下刀口很深，我将手拿起来，让自己的血不要溅到新鲜的菜叶上。

在这之前，我的手从来没有受过伤，因为弹钢琴的人，手不能随便受伤。

烧菜时，油要放多少，火要打多大，盐要什么时候放，放多少，我不知道，我看着网上的菜谱，手忙脚乱地往青菜炒萝卜中添料。

最后，还算成功，差一点点就烧糊了。

吃着并不好吃的菜，我难受极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母亲烧的饭了。

直到失去，我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着的那些东西多么美好。我因为急着回去学习，匆匆地吃着一顿又一顿饭，我有没有好好珍惜母亲的劳动成果呢？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饱含着对我的爱，我感受到了多少，又忽略掉了多少呢？

我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我这才明白，活着一点都不轻松，比做题和学习难多了；我这才明白，挣钱养家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我在奶茶店里站了一整个下午，拿到的也就是一百元而已；我在厨房忙活了这么久，也只是炒出来了一盘勉强能吃的菜，只是勉强能吃而已。

生活强迫我面对它，每天都在向我发起各种各样的挑战。

暑假里，家里停电了，我在网上拼命搜集资料，发现是家里的电费已经欠费了，水费也快要欠费了。

在此之前，我甚至都没怎么听说过水电费这种东西。

中考填志愿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复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如果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两个心魔，那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是徒劳无用，我不想面对初中老师那鄙夷和失望的眼神，我已经足够丢脸，足够让人失望了。

我选择了自己的分数够去的S市普通高中，C高。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但是我没有钱，暑假兼职的钱仅仅能填饱肚子，但是远远不够交学费，于是，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在走出那间办公室的时候，我听见了帮我办理手续的人用嘲讽般的语气，说我这样的孩子根本没有必要读高中。

在他眼里，我连C高都不配读，C高只不过是垃圾场而已，专门收留我这种垃圾，而他们又不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我这样的人接着读书，因为中考考成这样的人，不是已经外出打工了，就是躺在家里当少爷小姐了，还有读书的心思，那就还能再拉一把。

我习惯了这样的嘲讽声了，当我从最高处跌落到谷底时，听过不少类似的话。很多人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甚至还包括我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人，他们用各种各样恶意的言语质疑我的为人，说我之前考的那么好的分数都是抄袭抄来的，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实力，甚至说我是花钱买分数进这所学校的。

一开始，我还会稍微反驳一下，但是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成绩突然下降，又不肯告诉他们理由，那我也不能阻止他们对我的猜疑。后来，即使他们说的不是事实，我也不想去反驳了，没有意义，我决定不了别人怎么看待我。

不难想象，中考结束的这暑假里，我的同学过着怎样多姿多彩的丰富生活。他们或许在外旅游，见证祖国的大好河山，或许在家中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或与朋友一起憧憬着未来。

他们那多姿多彩的生活不属于我，我不配拥有那样的生活。

我麻木地活着，每天做着相同的事，忙于生计，早就放弃了自己的兴趣爱好。我都快忘了钢琴是怎么弹的，篮球是怎么打的了。整个暑假的时间，我往返于奶茶店、菜市场和家中，看见了许多平时看不见的风景。内向的我被迫走出了自己的保护罩，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我渐渐学会了与形形色色的人相处，知道改如何迎合顾客的喜好，知道该怎样做家务才最省力，甚至知道了怎样跟菜市场的卖菜大妈讨价还价。

后来，我切到手的次数逐渐少了，拖地板也越来越熟练了，也慢慢地学会了整理自己的房间，扔掉不必要的东西，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我将初中和初中之前的奖状全都扔了，那是过去的辉煌，跟现在的我毫无关系，现在的我，只不过是一个苟活的孤儿罢了。

手上的最后一片创可贴撕掉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感慨万分。

这就是生活吗。

我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长得并不丑，还挺有文艺气息的，但是这几天没怎么打扮自己，头发稍微有点乱，脸也晒黑了一些，肉眼可见地比三个月之前的自己成熟了很多。

我不再是那个缩在壳里，等着母亲喂饭的雏鸟了。我已经从窝里飞了出来，亲历了暴风雨，看见了蔚蓝色的天空。

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天空，一片再无人共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