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是非常聪明的人，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生下我这么个不擅长学习的孩子。说出来也不怕丢人，我回去又被打了一顿这件事，你也猜对了。”王嘉舜相当坦荡地说道。

我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江颂月看到我这个样子很轻松地就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既然他选择现在，在学校的午休时间来找你说这件事，就说明他并不担心这件事被别人知道，这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王嘉舜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我爸妈对我不闻不问，但是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知道我在学校里做的一切，他们把钟禅奇这件事归在了我的头上，认为如果不是我无意间的一句话，他就不会做出这件事，就不会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我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难道跟江颂月之前猜测的最坏结果一样，王嘉舜在学校里的一举一动，全都被他父母监视着，就连无意中说过的某句话都能被拿来大做文章？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那份跟你父母有关的机密文件，在他们眼里竟然比你还重要。”我有些不理解。

小时候，无论母亲工作有多忙，她都会尽量抽空陪在我身边，帮助我学习和进步，我隐隐知道她所从事的是非常重要的工作。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曾经从母亲房间拿走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她发现是我干的之后，并没有生气，而是耐心地询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温和地叮嘱我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

“其实，这件事也跟你有关系，不止跟你有关系，也跟王世忠老师的评优，甚至跟全市像你这样的学生有关系，这关乎到一大笔钱，能不能作为贫困生助学金批准下来。”王嘉舜的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脑门上。

“你？你爸妈不会就是阻止秋素华的助学金批准的幕后黑手吧....啧啧啧...”江颂月无比厌恶地说道。

“可以这么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也劝过父母，不要这样子，真的有人需要帮助。”王嘉舜又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今天主动来找你说这些的原因，我真的看不下去了。像你这样的学生，不该沉沦在这里，你值得一个更好的平台和更优秀的资源，而不是天天黑白颠倒地在学校学习，在奶茶店打工。”

“那既然阻止秋素华的人是你的父母，你来找我们说这件事又有什么用，我们只是普通的学生而已啊。”江颂月见我没有说话，接话道。

“我还是那句话，我觉得你作为受害者，有知道真相的权利。”王嘉舜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奶茶店打工的？”我疑惑地说道，因为我自以为已经做得很隐秘了，奶茶店离学校也不近。

“秋素华，这件事不只是我们知道，现在全市的人都知道了。你所在的那家奶茶店出事了。”江颂月听到王嘉舜的这句话，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会不知道这件事？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更加疑惑了。

“嗯，因为这件事是今天早上发生的，我本来是打算中午跟你学完之后顺带说的。”江颂月说道，“至于是怎么知道的，像你这样在校期间不带手机的人确实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同学之间，这种事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全班都知道了，顺带着全年级都知道了。”

“就是你打工的那家连锁奶茶店。昨天在隔壁市有一个顾客因为喝了这家店的饮品，进重症监护室了，连夜抢救也没抢救回来。新闻报道之后，今天早上那家店就被突击检查了，不仅没有为自己撇清嫌疑，反而被查出存在着严重的卫生事件。网友们当然非常愤怒了，因为这也不算是一家小牌子了，绝大多数人都去那里消费过。然后，就有人扒出了员工名单，其中就有你。”王嘉舜叙述道。

卫生问题？每次我在奶茶店打工的时候，都会尽量保持后厨干净卫生的，也尽量给顾客用新鲜的食材。别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过有的员工会在饮品里放一些早该被处理掉的食材。

真是天降横祸。

“对，不过一般不会有人细看那份名单的。他们只会注意到，那份名单上有不少未成年的打工者，就像你一样。然后事情越闹越大，就在刚刚中午的时候，警方通过调查，确认了全市约有40%的线下餐饮店存在着非法雇佣未成年人的现象。这事影响很大，不少餐厅被勒令停业整顿。”江颂月叹了口气，“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是指，警方就是在执行公务而已，他们对这些违法餐饮店所作的都是合理的举动。坏事是指，江颂月觉得，有不少像我这样无父无母的孩子，只能靠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讨生活。

我好歹还有个能住的地方，又有多少无家可归的孩子被迫年纪轻轻就出来打工，提前被残酷的社会拷打，只为在这世界上苟活，能过一天是一天，这本不该是这个年龄该面对的风雨。

“不过我觉得上面没过多久就会封锁这些消息，事情的大致经过你应该也能自己还原不少了。但是我劝你不要这么做，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提前对这个世界和这个社会感到失望。”王嘉舜无比沉重地说道，“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很难不跟你这样的人共情，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我看不见的阴暗面，阴暗面里有那么多人都在苟延残喘地活着。而他们面前就放着维持生命所需要的一小片面包，却无论如何都够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我怎么能不让自己这么做呢。想要还原这件事也很简单，简单得不可置信。

S市经济发达，随之而来的是大量外来人口和巨大的贫富差距。走在同一条街上的人，身价就可以相差数百倍。这样极度不平等的社会，为无数的人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剥夺了无数人生的希望。有人获得了本不属于他们的帮助，也有人赖以生存的根本被人抢夺。

在S市，失业的人每个月能领到两千元的失业补助金，家庭困难的贫困生每个月最高能申请到三千元的贫困补助金。结合江颂月的话，我现在知道了，有不少家庭明明一点也不困难的家庭伪装成贫困生，但是像我这样真正家庭贫困，甚至父母双亡的孩子，申请的贫困补助金总是被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拒绝，迟迟不能得到批准。

王世忠老师本身就是被这种不平等的力量排挤的一方。他本打算在这样的位子上闲居，远离风暴中心的。他在自己的职业生涯将尽的时候，看见了这一现象，被无数个我所触动，又或者是因为某些我还不知道的原因，决心想要评上职称，想要为我们做些什么。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过是个单纯且无私的人，他就是想要给我们一个安心的学习环境，让我们可以不用这么早就面对这些事，还我们一个心无旁骛的学生时代而已。

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跟那股势力对抗的。虽然我很不希望这么想，但是他当年在A高能失败一次，现在就能失败第二次，因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C高老师而已。在外面，他有着那么多竞争对手，有那么多来自同行的压力，有看得见的，也有看不见的。在学校里，他一边教课，一边带竞赛辅导班，一边还要照顾自己的家庭，一边兼职学生的心理辅导员，想想都觉得他每天的压力有多大，比我大多了。即使是以这样的精神状态，他还经常安慰我说，不要那么紧张，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突然很心疼王世忠，我觉得他为我这样的学生，付出了太多。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又觉得一定会失败，因为他心里装着的是所有像我这样的学生，而不是那长达四个字的“高级教师”的头衔，他的初衷是那么单纯，所采用的手段又是那么幼稚，纯靠这学年的成绩，怎么可能够啊。我心里一阵难受，又一阵感动。

看我眉头紧蹙的样子，王嘉舜大大地叹了口气：“直到看见你这样的人之前，我都觉得这件事离我很远很远。”

我很难不让自己往下想。

钟禅奇调查出的资料，让王嘉舜的父母发那么大的火，说明这件事十有八九就跟我的补助金无法批准这件事有关系，它很有可能就是让那些人松口的契机。

究竟是什么样的资料，让王嘉舜的父母那么害怕，它是否真的跟我有关系呢？

“然后，在我被打残的那天晚上，我瘸着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口，听到了一些谈话的片段。”王嘉舜说道。

大致是，这件事一旦曝光出来，对我们很不利，对那些人也很不利，要尽快封锁这个消息，越快越好，补助金是不可能给他们批下去的，绝对不可能。

我拼命想要活着，却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强行扼杀了我生存的希望。

现在奶茶店被迫停业整顿，我这样的年龄也不可能再去什么地方打工了，我该怎么办？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好不容易看见了生命的希望，好不容易踏上了一条正规，可是，就是有人想要把我打骨折。他们见不得我的好吗，我好不容易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一些善意，在努力地融入进去了，可是我看见的所有希望都在这一瞬间被摔得粉碎。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我好难过，我真的好难过啊。

王嘉舜和江颂月看见我悲伤至极的样子，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说话，恰好这个时候预备铃打响了，江颂月推推搡搡地把王嘉舜拽出了我的视线范围之外。确认这两个人看不见我之后，我趴在桌上，难受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