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争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幕幕，就像他一开始就表现出来的那样，任由谈颐怎么做，他不管不问，也不阻止。

他就站在吴家几个少爷的旁边，只是这会儿，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全都落在了谈颐的身上。

他的眼神里，是少见的专注与认真，就那样瞧着那个，像是石子一样砸进了吴家这片湖泊，掀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的女人。

在吴家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像谈颐这样的人。

不是没有人想要像谈颐这样反抗的，也不是没有人反抗并且伤人的，然而，没有谁能够真正伤及吴家筋骨，动到吴家根本——连牌位里的列祖列宗，也无一幸免，没人能从她的手里逃脱。

她真的，很特别。

温如争正看着谈颐出神，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谈颐也看向了他。

温如争第一时间摆出了职业化的笑容来，询问谈颐有何吩咐。

谈颐用视线示意了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待会儿这里怕是要塌，不想死伤的话，趁早把人带出去。”

温如争半点没问这里为什么会塌，只像是接受了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吩咐，朝谈颐点头致意后，依言将人一一带出去。

他动作的时候，谈颐留意到，被他最先带出去的，是吴大少爷吴邑春。

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但温管事不是从身边最近的人开始带起，而是特地绕远去将吴邑春先送到祠堂外，这个举动让谈颐先存在了心上。

此时，吴家的列祖列宗们已经不足为惧，谈颐等到这里再没了旁人后，将方桌一脚踹开，露出了底下的方砖来。

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是时候把小瑶带出来了。

敲着砖头，谈颐找出了声音不同的那一块，设法撬开，这块砖头下果然是空的，埋着的，是一个青瓷骨灰坛。

将青瓷骨灰坛拿出来的时候，迟迟没有出现的小瑶，在谈颐旁边缓缓浮现了。

她看着自己的骨灰坛，眼中的情绪分外复杂，不过，仅仅只是一闪而逝，她很快又将目光落到了黑影身上。

黑影此时已经将牌位扔完了，正在地上看女孩子们报仇看得痛快又解气，手舞足蹈着在助威。

小瑶朝它看过去的时候，黑影却像是感应到了一样，动作顷刻间停了下来。

然后，它很快就游到了小瑶的身边。

它拼命地想要离小瑶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努力从地面上起来。

只是影子的它，就算起来，也不过是单薄的黑影，看上去就如同一张被剪出了人形的黑色纸张。

小瑶也蹲了下来，伸出了手去碰触它。

然而，交错，划过。

它触摸不到她，她也触摸不到它。

本就是不同的物种，阴阳相隔后，更像是隔了天堑。相见已是奢侈，触碰交谈如同妄想。

黑影急得团团转，黑色的手臂在小瑶身体的虚影里不断地快速划过。

小瑶看着它没有再动，只是她莹润的脸颊上，眼泪成行扑簌簌滑落。

谈颐抿了抿唇，将方桌搬过来，当椅子坐下，对两人道：“有什么要对彼此说的，我可以传递。”

顿了顿，她加了句，“只限天亮前。”

天一亮，小瑶的身影会再度消失，与其黑影到时候难过，不如怪她提前让她俩结束。

至于谈颐为什么笃定自己能够传话……

她脱下当成皮手套戴的影子布，朝着小瑶伸出了手来。

把自己的身体交托给小瑶是不可能的，现在再去找纸笔也来不及，但是，她和小瑶的身体有一部分交融的话，以七月半的鬼气之盛，小瑶同上回一样把想说的话告诉她，应该没什么问题。

小瑶感激地看了谈颐一眼，缓缓地将手递到了谈颐的手上。

黑影也知道谈颐是要帮它和小瑶，飞快地游了过来。

「小瑶！小瑶！小瑶！」

“小墨。”

从谈颐口中吐出这个除了小瑶谁都不可能知道的名字，黑影确认了自己能够和小瑶说话后，它却好似近乡情怯一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下来。

还是小瑶又开了口。

“小墨，是姐姐对不起你。我自私地选择了一个人离开，却把你永远永远留了下来，害你一直以来，都没有办法得到解脱。”

「我不觉得痛苦！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看，你现在不就回来了吗？我只要你能再回来就好！」

“可是小墨，姐姐，还是要离开的。”

「……为什么？」

“跟小墨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姐姐活得最快乐的日子，让我就算在最难熬的时候，回忆起来，都觉得甜甜的。可是小墨，姐姐死后，看到你那么拼命想要夺回我的身体，却被吴家人找来道士，在镇压我的时候被骗拘禁，又在好不容易挣脱那个牢笼之后，又心心念念想着要我复活……”

“小墨，姐姐觉得很对不起你。你要我重新活过来，继续陪着你，哪怕是用别人的身体，可是看着我成为你的执念，我和你的过往成为囚困住你的枷锁，这让我觉得很难过，很自责，我甚至开始后悔，是不是小时候在溪边遇见你，没有把你带回家就好了，没有教你说话认字就好了……那样，你的人生，应该会过得大不一样……”

「我不懂，小瑶，我不懂，你为什么要难过后悔？这些都是我自愿为你做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觉得对不起你啊，我为什么那么自私，让你的生命中只剩下了我，这样是不对的……小墨，对不起，姐姐要请你原谅我，再自私一回了。这一次，姐姐天亮之后，就要彻底离开，去转世投胎，答应姐姐，别再想着复活我了好不好？请你，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好不好？”

这一次，黑影沉默了更加久的时间，才给出了回答。

「……好。」

「我答应你，如果这是小瑶你想要的。」

“……嗯。”

天亮之前，小瑶在给黑影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渐渐淡化了身体，消失在了它和谈颐的面前。

谈颐双手慢慢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让她回过神来，她看着黑影，想不出是该安慰还是该说些什么，索性就不说了，看向祠堂里还在向吴家列祖列宗的魂魄复仇的女孩子们。

“这里就要毁了，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免得被波及。”

谈颐这话才说完，就见地上原本呆滞不动的黑影，忽然全身都站了起来，它像是不习惯这样站立，影子看起来站得颤颤巍巍。

然后，谈颐就见它这样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以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

这是要做什么？

谈颐虽然没看明白，却忽然生出了一种预感来：“不对！不要！”

她返身就追了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黑影站到了祠堂院子里的正中央空地上。

第一缕晨曦照射到它身上的时候，它黑色的身影开始快速地消融，由外圈轮廓开始，迅速向着内里崩解。

谈颐追到祠堂外的时候，黑影已经只剩下了拳头大小的一块黑色。

从前不是没见过黑影在阳光下活动，它虽然不喜欢太阳，但本不该发生这样的变化才对。

——它是，自己选择了，要用这种方式消失！

消失在这个，再也没有了小瑶的世界！

可是……

谈颐看着黑影旁连接着并不断缩短的因果线。

它的小瑶，说着要彻底离开去转世投胎的小瑶，分明没有走，只是想用这种方式默默守护它，看它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果线缩到了最短。

那或许，是一个看不见的拥抱。

然后，在黑影彻底消失前，因果线也开始消融了。

陪着它，一起消散在了这人世间。

谈颐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闭着眼，站了很久，才重新睁眼，走回祠堂。

……

祠堂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并且开始浮上来阵阵尘雾的时候，谈颐从不断往下坍塌陷落的背景中慢慢走了出来。

快走到院子门口时，远处也开始传来闷响、惊呼和惨叫。

那是湖泊的方向。

谈颐毁了祠堂，也没放过那里的塔。

走出院门的时候，谈颐在门口站定，面前是两个长发的男子，一个是温如争，一个站得如松木般挺拔，正负手等她。

谈颐的目光投向了后者。

“吴大少爷果然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