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已经泛起蒙蒙的白。

谈颐心里有数，差不多就是天亮的时候，这一切就该都结束了。

她并不担心杭若瑶一个人对付不了关仞。

如果说杭若瑶恢复轮回记忆那个时候，谈颐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她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能够在梦境中使用织梦书力量的，除了关仞，还有杭若瑶。

或许是这么多次的梦境轮回，让织梦书一点一滴沾染上了杭若瑶的气息。

又或许是关仞一次次的开启梦境，逐渐消耗了他跟织梦书缔结的关联。

总之，织梦书编织的梦境里，早已不是关仞一家独大。

在他沦陷在自己构筑的美梦中时，梦境的根基早已经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将满盘坍塌。

更别说，现在的杭若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

当她的意志足够坚韧，愿望足够强烈，梦境也将为她开路。

——杭若瑶进了关仞所在的屋子后，所传出来的种种声音，无一不在说明着这一点。

是以当下，谈颐可以放心地专注眼前。

只不过，在谈颐“出来”的话音落下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注视的那个方向，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动静。

就好像，一切都只是谈颐多疑了。

“呵。”

谈颐忍不住笑了。

“这是，还要我请你出来？”

说到最后，话尾语调沉沉，听着更像是讥诮。

听到这话的人心里头颤了一颤，从谈颐这话音里还听出了薄怒。

虽心知谈颐不是那么容易发怒的人，却又怕她当真会因为自己不现身而生气，带着股儿被吃定的气恼，不情不愿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出来了，你想怎么样吧。”

谈颐的视线在来人身侧不露痕迹扫了一圈，问道：“耿又菱呢？”

“死了。”随口敷衍说完，看见谈颐板起来显得格外冷肃的脸，来人扁了扁嘴，悻悻改口，“反正离死不远了，她要是能吊着一口气撑到副本结束，那兴许还能活。”

谈颐拧眉：“你们无冤无仇。”

“谁叫她想要算计你——”来人气得想跳脚，“你该不会在怪我心狠手辣？怪我不应该利用关仞的傀儡对付她？杭若瑶是任务目标你对她那么好我也就忍了，耿又菱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你也要对她那么好？”

对杭若瑶好，对耿又菱好，反正就是对着一些阿猫阿狗都比对自己好就是了喽！

“凭什么！”

来人不服气地又嚷了一遍。

随随便便是个人都能比过自己，真是恨不得把那些占据了姐姐目光的人通通撕碎，砸个稀烂！

为什么姐姐珍惜的东西要有那么多？为什么姐姐把自己忘了个一干二净？

明明、明明自己比她们遇见姐姐的时候早多了！

明明自己给了姐姐那么多的提示的！

来人的情绪状态逐渐变得狂躁起来，谈颐本不想理会，但半晌后，还是略带无奈地按了按额角，说道：“你们不一样。”

“哪里就——”来人下意识反驳，话刚出口就猛地愣住，“不一样？”

有些执拗地，来人追问，“哪里不一样？”

话音带着些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心翼翼。

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姐姐真的、真的——

在来人灼灼瞧着她的期待目光中，谈颐最终还是唤出了这人的名字：“吴晟冬。”

她该更早一些就察觉的，蔚雁对她那异常的态度，细微处让自己觉得熟悉的表情和动作，包括刚才，那格外难控制的情绪，稍一不满意就要发作的脾气——蔚雁从一开始就不是蔚雁，而是谈颐第一个副本时曾经遇见过的吴家少年。

所以，他跟杭若瑶、耿又菱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小到性别，大到副本对他的偏爱。

是的，偏爱。

谈颐虽然才进入第二个副本，但NPC转化为玩家这种事，不管在哪里，应该都不算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更何况，副本竟然还给予了他改变样貌和性别的能力。

这是谈颐对“不一样”的解读。

可在吴晟冬的耳朵里听起来，这个“不一样”，却又有着另外一种解读。

——自己对姐姐来说的意义，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所以，不管姐姐表现得对杭若瑶、耿又菱之流有多好、多特别，姐姐最看重的那个人，始终都是自己。

吴晟冬登时笑眯了眼。

眉眼弯弯的他，还保持着“蔚雁”的外貌，此刻看起来模样娇俏可人，分外纯真。

“姐姐认出我了。”说这话时，他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得意，“真叫人开心，姐姐真的一直记着我。”

他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姐姐认出我了~”

高兴地想要再做更多，但最后，吴晟冬还是只轻轻地哼出一句，“只要姐姐认出我就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生姐姐不告而别的气了~”

谈颐：“……”

她好像只是说出了他的名字，可看吴晟冬这样子，怎么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对他告了白？

而且，她认出他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有必要反复提？还说不生她的气……他哪里来的资格和权利，还要生她的气？

甩掉这奇怪的论调带给她的怪异感觉，谈颐直接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是副本安排来阻止任务完成的？”

一组六个人，两个是有杀人夺宝前科的，一个是副本安排的暗桩，3对3，似乎也很合理。

“姐姐怎么会这么想我？”吴晟冬讶然挑起了眉，又立刻笑弯，“姐姐想做的事情，我才不会给你添乱呢~”

谈颐听归听，并没有完全信，只是话既然说到这里了，她只当他说的是真的，转而问道：“你是怎么变成蔚雁的？”

“想跟姐姐玩游戏，所以付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姐姐喜欢吗？”吴晟冬雀跃地往前一步，却在看到谈颐瞬间提防起来的样子时，失落地止了步子，“原来姐姐还是不放心我。”

所以看似松懈，实际上一直在戒备他。

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失落转瞬消失不见，眼睛里也像是落入了细碎的星星，漂亮夺目。

“姐姐你早就猜出我的身份了？什么时候？是不是我自己从围墙回宿舍的那天？”

吴晟冬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很多细节也无一不在昭示着，谈颐对他的怀疑从很早就开始了。

他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可姐姐你还是纵容我了。”

不是纵容他隐瞒身份，而是纵容他去夺取了任可卉死后爆出来的物品。

“姐姐你明明猜到是我在两个人之间捣鬼，让她们两败俱伤的，却还是遂了我的愿。”

姐姐，虽然你嘴上不承认，可是，你对他，的的确确就是不一样的。

“真喜欢你呢，姐姐。”

吴晟冬其实还想再多瞧一瞧谈颐的反应的，想再多跟她待一会儿，同她说说话，但他忽而朝着身后的天空望了一眼，有些遗憾地转回头，叹了一声，“看来这次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要先走了，姐姐，”吴晟冬朝谈颐露出了个乖巧的笑容来，挥了挥手，似是道别，似是忠告，“你要永远这么讨人喜欢呀~”

这样，他才不会那么快腻。

***

吴晟冬的消失太过猝不及防，而谈颐也心知就算她想要把人拦住，也会被不可抗力阻止，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对于吴晟冬说的那些话，谈颐只是眼底微微起了一阵波澜，再多就也没有了。

随着吴晟冬的消失，天空终于彻底亮了起来，操场上大灯的光芒在晨光中黯然失色，忽然就跳了跳，彻底熄灭了。

谈颐的手机震动提醒。

「副本已结束，将在三分钟内关闭。请玩家及时离开游戏，结算奖励。」

她没有迟疑，按下了“离开”。

但这一次却没像上回一样，立刻回到现实世界。

谈颐转身，看到杭若瑶走了出来。

比起走进去的时候，她身上狼狈了不少，衣服皱了，手上、脸上都有些擦碰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淤青。

但她脸上的神采却分外奕奕。

像是雨过天晴，彩虹经受洗礼后高挂在天空。

犹如烈火涅槃，凤凰在余烬里重生，再度展翅翱翔。

这一刻，黎明所有的曦光仿佛都成了她的点缀，庆贺着她的新生。

“恭喜。”

谈颐诚挚地祝贺杭若瑶。

杭若瑶欣然应了，有些释然，又有些不舍：“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她说完，自己就笑了。

知道自己这又是问了一个傻问题。

“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谈颐不知道。

杭若瑶却忽然认真道，“会的。”

她笃定的模样，像是宣誓，又像是某种预告。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她声音轻而缓，诉说着内心涌动不息的感谢。

“谢谢你出现，谢谢你来到过我身边，为了庆祝我们终将重逢——”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俏皮起来。

“我要送你一样小礼物。”

她突然就抱住了谈颐，脑袋正好埋进谈颐的颈窝，她忍不住就额头抵着蹭了蹭，带着眷恋，带着不舍。

“这是——”谈颐愕然微睁了眼。

杭若瑶却又像猝不及防地来一样，没有征兆地退开。

“不要拒绝，就像我也欣然接受了你的帮助一样，好么。”

来不及再开口，世界分崩离析，谈颐缓过来再看周围的环境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宿舍。

***

当现实世界的指针缓缓流淌到一周后。

某个忙碌的白天，忙到来不及顾及有没有意外访客的一家疗养院里，一张病床-上，已经躺了很久的一名男生，正在做梦。

光说做梦或许不太严谨。

他其实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梦了。

从计划好那天开始，他就彻底踏入了梦境中的世界，享受着在梦境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

虽然现实生活中的身体成为了植物人，但他丁点不在乎，他可是梦境里的王者，还会在乎区区的现实吗？

只能靠仪器维持住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又怎样，肉-体变得萎缩无力又怎样，这些统统都无关紧要了。

可是这一天，他却不想做梦了。

但这一次，无论他怎么挣扎着想要醒来，无论他有多么想要回到现实，他都没有办法做到了。

——他陷入了梦魇。

梦里面，他变成了一条狗。

这原本并不能让他惊恐，以前他也不是没有跟条狗关联过视觉、触觉，可这回不一样，他没办法从狗的身体里主动脱离。

这还不算，他成为了一条狗后，竟然还要经历一条狗的一生。

在还是幼犬的时候，他就被主人家抛弃在了风雨里。好不容易挣扎求生长大了些，他又被一辆疾驰的小汽车轧断了一条腿。他拖着残缺的后腿蹒跚寻觅着食物，可怎么也争夺不过那些四肢健全的野狗，最终，他饿死在了一场跟被抛弃时一样凄楚的暴风雨里。

他以为这样就结束了，然而，新的一生又开始了。

这一次，他还是一条狗，但他平安顺遂地长大了，还是被主人家精心照料和饲养长大的。他以为，这一次他就可以不用再遭遇厄运了，哪知道，一次跟着主人出去散步，他就被两个骑着摩托车的人给硬生生从主人身边夺走了。

然后，是一场惨无人道的虐杀。

心有余悸地从死亡中睁开眼，他再一次开启了新的一生。

这一次，他仍然还是一条狗，虽然跟许多条狗生活在一起，每天的日子也算过得吃喝不愁，但他仍旧小心翼翼，稍有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想要回到笼子里去，生怕一个错眼，又要遭遇可怕的命运。

然而这一次，厄运是从身边逼近的。

当被一条母狗抵在笼子边上撕咬和欺凌的时候，他整条狗都是懵的，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耻辱和愤怒席卷了全身。

可这并没有什么用。

有了一，就有二，那一次的事情发生以后，不管他怎么躲着周围的母狗，还是会有被欺负的时候，每一回对他来说，都不吝于是一场酷刑。

偏偏事态演变到后来，所有的狗都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加入了凌-辱他的行列。

这一生格外漫长，而他甚至不敢再对来生报以任何的期望。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他知道，这是，噩梦的轮回。

而他恐怕，将永远没有逃脱之日。

……

疗养院里，男生所住的病房往上两层，再往左隔壁的隔壁，躺着一个同样已经睡了很久的女孩子。

此时此刻，女孩子也在做梦。

她也已经做了很久、很久的梦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梦境里的主人公，反而像是一个旁观者，见证着一条狗，命途多舛的一生、又一生。

起初，她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看着这条狗一次次死得那样凄惨，她觉得解气、觉得痛快。

可渐渐的，随着她见证的轮回次数越来越多，她开始不再在乎狗的一生会如何悲惨地过了。

她开始渐渐忘却这条狗为什么会受到这样永无止境的惩罚，甚至渐渐开始迷茫，自己为什么会看着这条狗，看了这么久。

人生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呀，她已经在这条狗身上花了太多没有意义的时间了，该结束啦。

她想。

可她该怎么结束呢？

这样想着的女孩子，现实世界中的她的身体，随着一行清泪由眼角滑落，沁入发丝，她的眼睑开始动了，眼睫也像是蝴蝶扇动翅膀一样，轻轻地飞舞了一下。

然后，她终于，要从噩梦中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