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生命的顽强是在八岁那年。

农村的暑假，宁静而燥热。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白花花的日光。我和小伙伴们在金黄的田间奔跑玩乐，谁也不顾被晒得黑而发亮的臂膀。捉鱼、捉蝌蚪，飞溅的泥土沾得满身都是，因此每次回家总是免不了一顿骂。

“老师布置的作业，你都写完了？”一回到家，老妈就这样问我，但我直接飞奔进了房间。那肯定是干嘛，我才不会听这些。

我在房间里东翻西找，蜡烛、火柴盒、破旧的望远镜…一股脑地塞进背包里。老妈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在说教。

“这么想出去玩，就别回家了！”

老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我倒也是，作业真的一个字没动过。我对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背上包，一溜烟地跑了出门。

“啊，你到了！”穿过了几条小路，我看见了我的小伙伴们，他们正对着我招手，“这里！”

“我们出发吧！”我赶紧跟上，“我来带路。”

我们沿着旁边的小树林进入了山里，植被组成的天然隔离带将外面的暑热阻隔开来，简直凉快了好几个度。

我带着大家来到了一个陡峭的石丛旁，抬头望去，上面有一个漆黑的山洞。

一番攀爬之后，我们几个站在了山洞前。它张着漆黑的嘴，冷风从里面窜出来，我竟打了个寒战。

“噗，你不会怕了吧？”旁边的人问另一个人。

“放屁，走走走，这就进去。”

我没有说话，随即跟在了小伙伴们的身后。其实我也很好奇里面有什么，有闪闪发光的宝藏，或者是晶莹剔透的宝石吗？

这洞倒也不大，但有些方向黑得似乎深不见底。倒是从一进来开始，我就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看，那边是什么？”

我听到了同伴的呼唤，于是抬头望向洞穴的一边，美丽的光点在黑暗中飞舞着，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哦，是萤火虫吧。哈哈，看我给你们抓两只回来。”我得意地笑着，向同伴炫耀着。

我越是追逐，那光点却越遥远。这一切的开端，集中在了我脚下踏空的那一刻——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飞速下落的眩晕感让我有些恶心，同伴的尖叫声离我越来越远。

剧烈的疼痛让我猛地清醒。我听到了骨的断裂声，清脆而稚嫩。被尖利的岩石划破的、或是随着粉碎性骨折一起破开的伤口中，生命的热度正随着汩汩淌出的血逐渐消散。

疼痛、寒冷、恐惧…不争气的困意合上了我的眼皮。

后悔也再也没有用了。

…

一秒、两秒…

无数秒。

我不知道在这冰冷的地方睡了多久。我躺在血泊里，伤口已经愈合了，心脏正舒展着它的肌肉，重新为我的四肢供应血液。

寂静的梦境里，我梦到了我的家人，可结局总是我孤单地离他们而去。我的同伴们读了高中和大学，我梦见了他们的一生。最后的最后，在永恒的尽头只剩我孤独一人。

我慢慢地清醒了。此刻的我躺在岩洞的底端，我还活着，但身上像散架了一样动弹不得。

阴冷，黑暗。我带着满身的疼痛坐了起来。我看不清周围的情况，借着麻木的触觉，我翻找着沾着黏糊糊血液的背包。

我找到了手电筒，微弱的光源在黑暗中不值一提，但至少能让我看清脚下的路。

在黑暗且无机质的洞窟里，我孤独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终于瞥到了一丝光亮。

我顺着光源摸了出去，迎接我的是陌生的森林。浑身是血的我正站在雨中，被四周匍匐的雾气包围着。

我继续走着。山间、稻田间、水渠间…凭着模糊的记忆，我看到了家的身影。

“妈…。”

母亲正背对着大门口坐着，没有一点动静，她看起来似乎是哭晕了过去。父亲则用手搭着脸，悲痛而沉默地坐着。房间的角落摆了一些缆绳和探照灯之类的东西，绳子上有磨破的痕迹，看来他们已经用尽了全力找过我。

父亲首先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他先是惊愕，紧接着是悲伤，最后是难以相信。他缓缓地走近我，随后紧紧地抱住我。

“孩子他妈，你醒醒…他回来了。是真的…真的是他…”

我已经忘记他们有多么激动了，悲伤而喜悦的声音，我竟没有一点印象。我只是记得老妈说的一句话——

“我再也不会，我再也不说‘别回家了’这种话了。”

我麻木着，这一切都太不真切了。我知道，我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但奇迹就摆在我面前。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乱跑了。”我小声地吐出苍白的话语。

这之后我变得惜命起来，同伴的冒险邀请我都一一拒绝了。他们说我变得不爱说话了，我却不以为然。每当回想起那天所看到的家人失去我的样子，我的心都禁不住地颤抖。恐怕这只是上天赐予我的一次奇迹罢了。

“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哦。”

母亲的话让我回过神来，烛光照耀着我的脸颊，我的双手正作许愿状。

我长高了不少。可我依旧能感到机体的稚嫩，就仿佛我的灵魂永不衰老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

“妈妈，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死呢？”耳边传来遥远记忆中的话语。母亲为我读故事，我依偎着她。

“是呀，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结束的。”

“我好怕死。”稚嫩的语调变得悲伤起来，“我死了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能吃好吃的，也不能和我的朋友们玩了…”

“没关系哦。”母亲笑了笑，“我们死后，会去一个更加美好的地方的。”

嗯，希望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现在这样就好啦。我睁开了眼睛，然后将蜡烛吹灭。

时光飞逝。无数个上课走神的时刻，我仿佛觉得我的时间静止了一般，取而代之…我感到身边的人和物在飞速流逝着。

我慢慢地意识到，我的命运和其他人不一样。

“小心！”

我将马路上的小女孩一把推开。下一秒，大货车便迎面而来。熟悉的疼痛，人类制造出的机械力量将我猛地撞飞。

“出车祸了！”

“大哥哥！大哥哥！！呜呜呜…”

一阵阵煎熬般的疼痛和冰冷后，我似乎能听到心脏重新开始跳动了。我躺着，艰难地向天空挤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

我是一个永生者。

不会死亡，不会消失。即使患上现代医学认为的绝症，我也会很快痊愈。

真好啊，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呢。每当想到这，我都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我的人生是无限的，我能看到比一般人多许多的风景，甚至见证许多时代的跨越。

我望向周围的人，此刻，我似乎有点失去了对生活的新鲜感。对他们来说，死亡代表着未知；而对我来说，死亡仅仅等同于疼痛。

我的父母渐渐老了，我在面包店找了一份工作，能解决家里的温饱问题。除了偶尔给父母寄钱，我也常常给他们做一些糕点，他们非常开心。

我看似在和他们一同老去，实际上，这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人参加我的葬礼。而那之后，我又会重新恢复年轻的模样。

父母走后，我又成了孤单一人。对我来说，这是我的第二次人生。我辞了职，决定用之前存的钱重新读高中和大学。

书给我带来了很多想法，我曾读到了逍遥游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对于我来说，我生命中的每一段经历，在我总人生中的长度都是零。

慢慢地，我开始做研究、发论文，最终我读到了博士。说起来有些难堪，我不是一个很擅长学习的人，只是因为我的时间可以随意挥霍罢了。

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陪着妻子、女儿和儿子，我非常幸福。我也有了更多和精英交流的机会。

只不过…到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时间抹去。

徒留我一人。

不知道第多少次的人生，我记住了每个人的故事…与我有关的每个人。我和贫民窟的孩子分享过食物、上过战场、做过医生、当过老师，也做过普通人。

时代在飞速地发展，也在不停地衰败。

无尽的人们在未来与我相遇，可我只是觉得空虚。永生的诅咒，让我作为一个人的权利已经被破坏了。

孤独的痛苦、别离的痛苦、重复的痛苦。不会被人理解，也不将被人理解。

永远不会被有着完整“生命”的人所理解。

我的机体仿佛永动机一样清醒，它仍然在期待新的未来，而我的灵魂早已霜冻。

一切都已经体验过了。还有什么呢？

这一场论证的答案，还剩下什么？

作为数学家的我，给出了最后的最优解——

「死亡」

我持着小刀，朝着颈动脉割去。我抚着自己的心脏，对它道了晚安。

这台永动机，似乎被崩掉了一个齿轮。它开始冒青烟，各个部件也不再运行。

我也终于觉得灵魂有种疲惫的感觉了，彻底的、永远的放松感。

那么…

再见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