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地上那一片洁白褪去，莎朗就知道，春天到来了。

她有些遗憾，因为她更喜欢冬天，喜欢在皑皑白雪中漫步，喜欢黑泽阵在她身边时，冰冷的空气里传来的温度。他们笑着，呼出的白气一串一串，在空气中交融，又湮没于虚空。

可一想着春日的鸟鸣，盛开的鲜花前飞舞的蝶，母亲送给她的好看的薄衬衣，她总能很快地从遗憾中走出来，为春天的到来而欢呼。

毕竟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孩子总是这样简单。

有大风刮来，吹开了黑泽家拉起的窗帘，挽着它飘起，又落下。

黑泽杏子坐在窗前，任风吹起了她耳边凌乱的碎发，双目深深地凝望着辽远的天。

黑泽阵坐在母亲对面，静静地看着她。

春日的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和风一起，作为新一年轮回的代表，侵占了黑泽家中所有晦暗。

他微微侧目，看见母亲的眼角里有泪。

“没事，妈妈只是……”

他知道，母亲在想家。

每一年春天到来的时候，小镇里的花总是比别的地方开得更早一些。

于是在某一个早晨，花香从窗外飘进来，将每一寸空气都洇得清透。黑泽杏子闻到后，总是会在窗前驻足，隔着千万里，对着某个地方久久凝望。

“阿阵，听妈妈讲哦，妈妈以前住的地方啊，樱花于四月开放，繁花相送，至美至妍……”

“您总是这么说。”黑泽阵拨着饭碗里的菜说着，仿佛有些听厌了。

可他比谁都清楚，母亲如此怀念故乡，是因为什么。

他和母亲说，等自己长大，等自己有出息，等自己变得更强，他一定会赚够很多很多的钱，打跑那些欺负过他们的人，带母亲治好她的病。

然后——带她回家，回她真正的家。

黑泽杏子笑了，揉了揉他的头，“阿阵长大了。”

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如此宠溺，如此信任。黑泽阵坚信，他的所有承诺一定会在将来全部兑现。

那时能他看见，在那遮蔽一切的黑暗里，有光。

莎朗在他心里种下的一束光，在此刻光芒万丈。

莎朗换上了母亲新买的春衫，正对着镜子臭美。蓝绿色的上衣，荷叶边娃娃领，还有奶白色的短裙，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这么点大的小姑娘，穿上这一身倒是亭亭玉立呢。”芙蕾妮看着臭美的莎朗笑着，“不穿出去给黑泽那小子看一下吗？”

莎朗有些不好意思地撇撇嘴，“他才不理会别人穿什么衣服呢。”说着，她一蹦一跳地下楼，跑出了家门。

“这孩子，”芙蕾妮笑骂，“说一套做一套。”

黑泽阵脱掉厚重的上衣，盯着镜子前的自己发呆。

身上的疤痕已消褪得所剩无几，只剩下浅浅的轮廓。脖子上的勒痕也已经消失，仿佛随他不堪的过去一样，被自己努力地隐藏和遗忘。

他打开衣柜，想找几件春天穿的衣服，可他发现除了厚薄程度之外，衣柜里几乎是清一色的高领长袖上衣。

黑泽阵有些无奈，挑了一件最薄的衣服套上。

或许，该买几件新的衣服了……

“咚咚咚。”是莎朗来了。

黑泽阵整整衣服，打开了门，眼前一亮。

莎朗换了新衣服，蓝绿色的荷叶边上衣如春叶一般扎眼，奶白色的裙子将她的可爱衬得恰到好处。

“好，好看吗？”莎朗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又充满期待地问。

他咳了一声，转移了视线，“穿什么衣服都一样嘛，和昨天没什么区别。”

莎朗一副“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鼓起了腮帮子，“好吧，那我先回去准备节目了。”

黑泽阵抑制住想要伸手捏她脸的冲动，差点没反应过来，“什么节目？”

“学校的春季表演呀，我今天下午要去试镜女主角哦！”莎朗傲娇地说着，“阿阵肯定没什么兴趣啦，那我就先回去准备了哦。”

“无聊死了，谁会对什么破节目感兴趣，快回你家去吧。”黑泽阵故作冰冷地说着。

告别莎朗后，他回房翻找着每一个他之前可能会藏过钱的角落，想着一定要买一件和莎朗那件同样惊艳的衣服才行。一阵翻找之后他一拍脑袋，想起他仅有的钱都被自己拿去买书了。

他叹了口气，还是出去找份零工吧，他不想再问母亲要钱。

黑泽阵朝老镇长家走去。

“我试镜通过啦！阿阵！”

傍晚，从镇长家回来的黑泽阵正好碰上从学校试镜回来的莎朗。

“哦。”他手中握着帮镇长打理花园得到的零钱，轻轻点了点头。

莎朗见他没兴趣，便转移了话题。“阿阵，明天是周日，一起去玩好吗？”

黑泽阵沉默半晌，莎朗以为他要拒绝，他却突然开口说：“明天可以陪我去买一件衣服吗？”

“啊？”莎朗有些吃惊，黑泽阵终于要买除了高领衫以外的衣服了吗？不对，黑泽阵竟然邀请自己一起去买衣服？

“不答应？”

“当然去！我选衣服眼光超好的！”

“谢谢”，黑泽阵有些扭捏地说，“那就麻烦你了。”

“你这家伙，有时候这么客气，有时候又那么无礼……”

两人谈话的声音传入了楼上黑泽杏子的卧室里。

她躺在床上，黯淡的双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下周就是阿阵的生日了，是时候给阿阵多添几件新衣服了，她想。

黑泽杏子的病情越来越不乐观，并且在这几天里内迅速恶化，虚弱的她已经无法从床上坐起来了。

黑泽阵只好推掉了和莎朗的出行计划，把刚刚赚来的钱投入到母亲的治疗中。

在芙蕾妮的帮助下，黑泽杏子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黑泽阵每天来看望母亲都怅然万分。

“Everything will be fine.”芙蕾妮对他说。

“阿阵，你妈妈一定会没事的！”莎朗这么说着。

呵，可笑，别再作自欺欺人的安慰了。

在他生日的前一天，黑泽杏子突然变得很有精神，坚持要出院回家。

第二天早上，黑泽阵发现床边躺着一个盒子，上面写着，“祝亲爱的阿阵13岁生日快乐”。

他很高兴，母亲能走到他房间并给他留礼物，说明母亲的病情已经好转了。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新衣服，白色的衬衣，明亮的蓝绿色长裤。他兴奋地试穿，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

黑泽阵来到母亲房门前敲了敲门，笑着推开了门，想要给母亲看看自己的样子。

——母亲仍躺在床上。

“妈妈？”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哆嗦着伸出手来探了探母亲的鼻息。

1983年3月，黑泽杏子面带微笑，带着对儿子最深情的祝福，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33岁。

黑泽阵腿一软，颤巍巍地跪下，轻轻地握住了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

“妈妈！你醒一醒……看看我……今天你要给我过生日的啊！妈妈……”

没有应答。

他闭上眼，明明早就想过，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

但为什么，是现在。

他答应过的。

他答应过母亲，等他变得强大，就带母亲回家。

回她，真正的家。

世界所有的光亮，此刻都打在了母亲身上，又一点点蒸发消失。

光的尽头，天使开始演奏宏大的、悲壮的，终曲。

灰白的回忆撞击他的神经，13年来，他的生命里一直离不开他的母亲。

从他的呱呱坠地，到他对她说，妈妈，我要带你回家。

他曾对神嗤之以鼻，可他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地期盼，世上能有天堂。

这样，母亲就可以在那里，永远地幸福下去。

在那里，她不会被男人抛弃，不会被赶出家门，不用为儿子操心。

她可以做回自己，做回那个20岁的黑泽杏子。

她可以继续她原本美好的生活，可以像以往一样在每一个悠闲的午后侍弄花草，品读诗书。

不用劳于生计，没有任何忧虑。

黑泽阵在母亲的遗体前跪了整整一天。

天色暗了下来，他听见楼下的敲门声，依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今晚月光很亮。母亲那双黯淡的瞳孔却无法再次盛满月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他站起身，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放回了盒子里，然后封存在衣柜里，再也没有碰过。

窗帘飘动着，天边闪烁的星似乎有一颗陨落了。

又或许，是正在看着星空的人的泪，陨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