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车。

他脑子里依然回荡着当时的沉默，他的目光曾经从赤马精致的雕花皮鞋移向杜月月发颤的手，屏住的那一口呼吸仿佛现在还堵在他嗓子眼里。

“对不起。”

朦胧的灯光在车窗外一路渐渐暗淡下去，苏寻烽知道，他们很快就将离开最为繁华的城区。此时一句意外的道歉扎进他的耳朵，他能透过后视镜看见杜月月眼中盈着的光点。

“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杜月月呼出一口气，扭打着方向盘。

苏寻烽的胃一阵抽搐，不知是过弯太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该道歉的是我。”他说。

就因他的一时冲动，口无遮拦，他第一次见到了杜月月如此窘迫慌乱，低声下气的样子。

他自然是知道，杜月月当时极力附和多洛莉丝所说的那些侮辱乔雅以及他们团队的话语，有多么违背她的本心。

此时他们一行人正去往看望乔雅父母的路上，苏寻烽身边的威威时不时挥舞几下手，和坐在副驾驶位的延斯一起说着关于多洛莉丝的坏话。

丁珏依旧是那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在车后排邻着苏寻烽坐着，静静地看着窗外。

他们最后成功通过了考核，这个结果是由赤马亲自宣布的。

令人意外的是，赤马本人似乎并没有在意苏寻烽闹出的小插曲，这让多洛莉丝的脸色像被那巨人踩过一样难看。

也许叶宏胜听闻了他们考核时发生的意外，早早地便在大厅等着看笑话。苏寻烽看见对方找了两个在Reamo中控室工作的同事搭话，不过从那迅速消失的笑容上看，显然得到的回答并不合叶宏胜的心意。

至于乔雅的父母，也许是为了避免睹物思人，更可能是因为躲不过星穹的催债，他们低价转卖掉了在柽柳区的公寓，交了一部分赔偿款，搬到了金盆地。

那是星启市边缘的一个区，以两个世纪前富含金矿而闻名，如今却成了一个看似体面，一旦下点雨便淹了一半的穷酸地儿。

在苏寻烽印象中，那儿并不比新城好到哪里去。

绯红的街灯营造出一片虚假的繁荣，消融在街角的衰草和泥泞中。

修脚店的大叔往金属篱笆上晾挂着毛巾，一边还立着一只秃了毛机械猫头鹰。

被蛀空的树连着皮，倚靠在仿真首饰店外墙上，边上的霓虹灯招牌同积水坑里的倒影连成了亮茫茫的一片。

穿过早餐铺和二十四小时洗衣店，他们停了在一家看不清招牌的影院的门口。

影院早就倒闭，里面不知做了多少东拼西凑的改造，愣是隔断出了一大片难以解决消防问题的出租屋。

他们绕了足足十五个转角才找到乔雅父母的新住处，门沿的缝隙用广告纸勉强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和飞虫，门后的空间即便经过细心整理，剩下的地方也不过刚供得下他们落脚。

这儿没有厨房，乔雅双亲的状态也是一言难尽，自是无法招待众人。

苏寻烽一行人外带了些食物过来，然而薄墙隔不住的呕吐物味和陈年积水的气味足以让任何美食都难以下咽。再加上乔雅父母在那盏昏黄的灯光下飘忽着的，与乔雅相似的容貌，苏寻烽已经屡次出现幻觉，以及并发的头部疼痛。

苏寻烽提出想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来到影院的天台顶部，这儿有不少付了更低租金的人扎了棚，烤着火。他避开人多的地方，轻倚在围栏上，抬头望天。

那颗将熄未熄的光点是火星吗，还是木星？又或者只是某个太空站？

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万分偶然的瞬间，他恰好在与苏云檄对视呢？他想。只是头顶那片将一切都浸没的浑浊和无情，大概是永远不会让他明白的。

他发了会儿呆，不一会儿，一个人默默立在了他的身边。

“原来你还抽烟。”苏寻烽扭头打了个招呼，说道。

“这不是烟。”丁珏靠在围栏上，朝暗淡的天空吐出一口烟雾。

她递给苏寻烽一根，这确实不是寻常的烟，其中的烟草被替换成了一种白色的絮状物体。

“我不抽。”

“试试，对你有好处。”

苏寻烽将它点燃，吸了一口。烟雾的微苦中泛着轻微的凉，居然让他的脑袋瞬间就不疼了。

“谢谢，”苏寻烽说，“咳，今天……还挺顺利的，赤马人不错，没有为难我们。”

“伪君子罢了。”

丁珏万分难得地笑了声，尽管其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说到赤马，”苏寻烽说，“你当时做了什么？”

丁珏瞥向苏寻烽。

“你注意到了？”

“嗯，具体……有些不太好解释，直觉吧。”苏寻烽不自觉揉了揉右耳。

“……我试图骇入他。”丁珏顿了顿说。

“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冒险了？”

“能和星穹帝国的帝皇近距离碰面，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丁珏说，“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我不过是进行了一次简单，且无攻击性的设备扫描。”

“结果呢？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了一个教训，”丁珏吸了一口烟，望向影院对面的矮屋，说，“你也看见了，即便是如此细微且没有任何威胁的行为，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个男的。”

丁珏点了点头，说：“是一个光客，一个全身电子化义体改造人，他发现了扫描信号，提醒了赤马——不过多亏了那个多洛莉丝，还有你，转移了注意，不然他们恐怕还得再盘问我几句。”

“看来我还帮了点忙，”苏寻烽说，“不过我担心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不远处那群人围着一处废车铁皮上的火堆坐着，其中一名男子开始弹起吉他，唱起了《末日前的最后一壶酒》。

丁珏看了那群人一眼，谨慎地瞧了瞧四周，低声说：“星穹从我伪造的个人档案里找出疑窦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们去总部的日程得提前点了。”

苏寻烽内心不禁一阵慌乱。他沉默着拭去耳根后渗出的汗，将那最后一点烟吸尽——他感觉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丁珏好像读懂了苏寻烽的想法，说，“星穹的核心服务器机库不是想进就能进的，破解的难度也可以预料，最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多少冒险的余地。所以，或许有个更为稳妥的办法，那就是获取一个等级足够高的私人权限。”

“难怪你想要骇入赤马。”苏寻烽说。

丁珏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我的主要目标不是他，”她说，“你还记得当时在场的另外一名赤马的女性随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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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第二天一早公司将召开重要会议，他们一行人早早离开了乔雅双亲的住所，回了各自的住处。

会议的内容不过是宣读考核成绩。苏寻烽的队伍名列榜首，叶宏胜的队伍则刚好排在他们之后。

苏寻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尽管这一切都归功于奇妙的运气——他们队伍恰好没有参与考核，因此被选中进行了公开演示，更何况还有赤马的亲临。

杜月月等人在研究未来的调岗意向。她一直想去广寒，延斯则因为想离父母近些，倾心于同为月球殖民地的塞勒涅湾，而威威也不想离家太远，所以在位于地球轨道上的昴日和天守空间站之间纠结。

他们都默认苏寻烽不愿离开地球，于是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然而苏寻烽早就改变了想法。

“你们决定就好……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去赤城。”

苏寻烽如此说着，换来的是三对震惊的眼神。

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心思在这上面。星期五下班后，他推掉了延斯约饭的邀请，只身来到了沧蓝区的一隅。

高楼的窗灯落地，化为姿态纷杂的行人。车流从全息广告中穿过，激起漫天飞游的金光鱼群。

数根并排的钢柱从他身边这座大厦的底部与另一边的高楼顶部相连，偶尔有几颗雨水夹杂着不成形的雪粒从其间的缝隙洋洋洒落，钻进苏寻烽的领口。

他这才觉得有些凉意。他倚在街边的铁栏杆上，点了一根丁珏给他的烟。

据她所说，这其实是一种复合型免疫抑制剂，以用来缓解因为安装义体和仿生器官所引起的不适感。

他装作若无其事，来回盯着街道上的路人，等待着那个长臂女子的出现。丁珏只花了一天的时间，便调查出了对方的深度背景。

女子名为灰虹流莺，星穹的高级保镖之一。

她曾经是一名雇佣兵，尤其擅长接取刺杀任务，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杀手。如今不知为何被星穹招了安，安分守己当了四五年保镖，在星穹的义体研发部门也兼任了一职。

丁珏盯上她不是没有原因。灰虹流莺喜欢独来独往，也许是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充分的自信，私下出行从来都是只身一人。丁珏不知从何分析出了对方的活动轨迹，安排苏寻烽在此处等候。

两辆空无一人的悬浮公交车一前一后，亮着明晃晃的大灯从他身后悄然驶过。其高昂的票价令人望而却步，倒更像是高端城区的装饰品，旨在为本就拥堵的交通雪上加霜。

车体和烟雾阻挡了苏寻烽的视线，令他险些错过街对面的那个身影。

对方穿着红到发黑的运动卫衣，连衣帽将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相貌。然而那非寻常的长臂不自然地揣在兜里，实在是过于突兀和吸睛了。

下一秒，那个身影便消失在了一扇街边店铺的门后。苏寻烽环顾四周，将烟熄灭，给自己戴上口罩，匆匆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