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余坐在床头，炽热的眼神盯着她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

只是女人垂着眼眸，并没有注意到半分灼热，她红唇轻启：“你问过我，人如果离开了这个世界，要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也想知道，我的孩子现在好不好，会不会怪我。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应该长得可爱极了。”

她的，孩子？

钟余的瞳孔瞬间放大，面色如失血一般苍白，微张的嘴巴暴露了她的震惊和疑问。

“他是高我一届的学长，学法律，我们都是学校辩论队的成员，一起训练，一起比赛，算是日久生情”，程知筠的语气平淡得仿佛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故事：“我们样貌相配，家境相仿，性情相称，相恋水到渠成，我曾以为一切将顺利平坦，一如我以往的人生。”

“我研究生二年级时，他已经硕士毕业并且在律所实习，他说想要真正安稳下来，于是第二年我们就结了婚。”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金童玉女，必定早生贵子，一世幸福。”

她的俏脸原本古井无波，此时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像是触及了最深的私密：“其实，婚前检查时我母亲就发现我先天性卵巢发育不全，黄体功能不全，很难怀孕。”

“生育并不是每个人必然的选择，不过我还挺喜欢小孩子，所以这件事虽然不至于对我造成巨大的打击，但影响还是有的。可是上天啊，偏偏喜欢开玩笑。”

“我没有隐瞒，在结婚前对他和盘托出，他信誓旦旦，说最爱的只是我，孩子是锦上添花，有当然好，没有他也不在乎，况且我们的学业事业都在上升阶段，因此并未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钟余听到这里，身体有些微微发抖，眼中尽是心疼，不忍心让她继续回忆过去的痛苦，可女人的眼神坚定至极，似是并未在意这些过往。

“婚后我们确实很幸福，他在上升期，工作辛苦却前景光明，我继续读博，生活安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我博士毕业前夕，我突然收到一封邮件，大概内容是我一直全心信任的丈夫已经和别的女人有了一个快两岁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恳求我给她的孩子一个名分。”程知筠突然握紧了钟余的手，手掌微凉。

“学姐……”钟余感觉，自己的心像被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他哀求着说自己只是想要个孩子，给父母一个交代和盼头，并不想和我分开，但已经于事无补。即便无关孩子，背叛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离婚这件事，我做得极为干净爽快。”有了瑕疵和污点的爱情，并不值得她有丝毫的留恋。

长久的沉默告诉钟余，事情似乎是从这里，才开始失控的。

强忍着的抽泣声传出，钟余轻轻挣开她的手，走到她那一边，将她柔软的身体拥进怀里，像拥着自己的全世界。

女人有些嘶哑的声音从怀中传来：“离婚一个多月后，我才发现，自己怀了孕……可惜的是，我不能留下他，剥夺了他来这世上走一遭的权利……”她泣不成声，滚烫的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在钟余的后背，灼痛到心里。

钟余一遍一遍说“没事了”哄着，给她顺气，直到感觉她哭累了，才慢慢退开身子，拿着纸巾轻轻帮她擦泪。

“学姐，他是因为爱你才做了你的孩子，所以一定不会怪你的，不要责怪自己，都过去了。”手指拂去她眼角再度渗出的泪水，她温声安慰道。

程知筠还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愿放开：“那年之后，我就喜欢上了喝酒，用酒精麻痹了自己，才能睡着。”

钟余心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了，她的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

“可是，自从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她突然抬起头来，嘴角的苦涩渐渐敛去，有一抹钟余熟悉的微笑扬起：“关心我安全冷暖，在我无助的时候总在我身边照顾，带我来你家过年，特地为我亲手写春联做餐具。”

“钟余，你好像是专属于我的小太阳呢，有你跟我说晚安的日子，我不太需要酒精也可以睡得着了。”

“你对身边的人都这样好吗？”程知筠的眼神突然变得不一样，但钟余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只是很喜欢这样子的她。

钟余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笑着说：“在遇到学姐之前，从没有对别人这样好呢。”

“诶，你的鼻子怎么变长了？”那女人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她优越的鼻梁。

钟余无奈摇头，笑着说：“学姐，你鼻子才要变长吧。”

“我有点困了。”程知筠哭得累了，这会儿心神放松下来，自然觉得疲惫，眼皮有些不听使唤地耷拉下来。

“安心睡吧，我陪着你。”钟余拿走背靠的垫子，护着她躺下，她确实是累极了，脑袋一沾枕头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眼前人的睡颜已经看过很多次，钟余第一次大胆地显露出如此□□不加掩饰的爱意，满心满眼，尽是柔情。她睡得安稳，像极了刚出生的小奶猫，万分可爱，钟余的手指悬空着，一点点描绘着她的轮廓，或许是电影氛围灯昏黄的光线依旧散发惊人的热度，她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既心疼她过往受到的伤害与独自一人经历的所有苦楚，恨自己未能早一点出现，更恨现在，却是以学生和朋友的身份出现，想要更近些保护自己心爱的小女孩，都不敢触及。

钟余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她的双臂紧紧撑住颤抖着伏下的身体，那人温热的呼吸打在自己脸上，淡香的甜味勾引着自己不断向她靠近。

内心残存的一点理智在劝告自己，轻薄佳人的举动并不可取，可她程知筠是个撩人而不自知的主，自己即便飞蛾扑火却也心甘情愿，死而无憾，真是可恶啊。

并不贪心的一吻蜻蜓点水，虔诚地划过美人嘴角梨涡，细嫩的皮肤，微凉的触感，钟余似是偷吃的小孩，尝到了这世间最甜蜜的牛奶雪糕。

钟余面不改色，起身关灯，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自己那边床，鳄鱼般憨傻的笑容在黑暗中放大，红霞飞升，灿烂无比。

像极了新年第一天，出奇刺眼温暖的太阳。

“唔……”喉咙口如沙漠一般的干涩感，让程知筠不怎么舒服地醒了过来，她想要用手遮住恼人的光亮，却发现自己手上握紧了什么，定定地看着交握的手良久，她慢慢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清明理智迅速涌进脑海，小心地放开了女孩软软的手掌。

轻手轻脚下床，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她敛眸浅笑，神色温软，明明是隔夜的凉水，却喝出了夏日甘泉般的畅快适意。

钟余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床边，并没有预料中的暖意，心下一惊瞬间清醒。

人跑了？

她带着疑惑洗漱完跑下楼，看见那女人正和奶奶妈妈在客厅里看春晚，有说有笑的。

“乐乐起来啦。”徐女士见她满面睡容，穿着睡衣又可爱又好笑，先招呼她过去坐。

程知筠早就瞥见了她，却装着没看见，等其他人先开口。

“妈，奶奶，程老师，新年好。”钟余还有点迷糊，手揉了揉因为熬夜而有点发疼的眼睛，声音难得的带了点懒散撒娇的意味。

走到沙发上坐下，那人顺手递来水杯。

“黑眼圈都出来了，昨天晚上又熬夜玩儿手机了吧？”奶奶有些心疼孙女，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

钟余甜甜一笑：“奶奶，新年拍脑袋，我会变笨的。”

“哈哈哈，那我可舍不得”，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撒娇：“饿了吧，我去给你下团圆吃。”

“奶奶您坐着，我来弄。”程知筠笑着起身，按下了老人。

“乐乐，去帮你程老师。”徐女士觉得，干点活让她可以清醒得快一点

钟余跟在程知筠的身后进了厨房，看着她烧水煮团圆，连家伙什放在哪都一清二楚，熟练的架势像是主人，所谓美人如玉，愿为自己洗手做羹汤，直令她心下一软，雀跃欢喜。

“学姐，你怎么醒得这么早，不多睡会儿。”钟余笑着问，她其实是怕她走了。

程知筠偏过头看见她的黑眼圈挂在小小的脸上，有点好笑：“我一向生物钟准时，而且今天的阳光太好了，我是被它叫醒的。”

“我妈妈和奶奶都跟你聊什么了呀，你们刚才笑得那么开心。”钟余递上大勺。

程知筠神秘兮兮地笑着，并没有顺着她的话：“都是秘密，不告诉你哦。”

钟余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跟婆婆说悄悄话不告诉丈夫的小女人，觉得有些心热，有些好笑。

“我来吧。”还没来得及说些别的，钟余动作迅速利落地端起碗，想起上次程知筠被烫得通红的手，依旧令她心有余悸。

程知筠陪着钟余吃早餐，闲聊中发觉自己竟是最晚起来的。

“听你妈妈说，一会儿会有人来拜年。等你吃完，我就先回家了。”程知筠早就想好了说辞，在钟家待了这么久，即便人家再好客，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

钟余听得出她的意思，想留却也知道不好留，便传出一声闷闷的“嗯”声，继续慢吞吞地吃团圆，慢到像一只还没睡醒的树懒。

可惜，再慢也总有吃完的时候，程知筠重新整理好下楼，礼貌地与钟家众人道别，在钟余依依不舍的目光里驾车离开。

回到房间，钟余有些失落，现在四周都还残存着她的味道和她们之间的故事，客房里孤零零待了一夜的礼物被带走了，留下孤零零的身影。

程知筠看到家门口红彤彤的春联，喜笑颜开，仿佛刚才回程时的落寞并未存在一般，自己大概是孤单得太久了，才会这样贪恋热闹的氛围和温暖的陪伴吧。她一进家门就飞奔去厨房，用女孩的大作替换了从超市货架上买来的商业品。

全新的杯子里盛满了温水，她轻抿，入口微甜，她想，被人用心相待的感觉，真好。

【我到家了，正在用你做的杯子喝水。】程老师安安静静傻笑了很久，然后用行动告诉钟余，她真的会好好喝水吃饭，好好生活，不会辜负期待她的人。

钟余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听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寒暄，也是热热闹闹的，却始终不及昨天兴奋开心。

收到程知筠的消息，她瞬间坐直了身体，吓得弟弟打游戏的手轻轻一抖。

【那真好，我和弟弟正在跟爸妈一起陪他们朋友，有点无聊。】

【好像有点可怜呢，可还是要乖乖陪家人啊。】

【当然，否则可能会被赶出去自生自灭，毕竟今天晚上要跟出去蹭饭来着。】

程知筠想着自己或许是应该学着做饭，等哪天小朋友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自己可以把她捡回来养。

【无聊的话去看看你枕头底下，我先去收拾行李。】

【噫？】

她发出的疑惑并没有得到回应，看来人是真的去忙了，枕头底下？钟余这样想着，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和好奇，程老师，是给她留了什么惊喜吗？

钟余借口跑回房间，一把掀开早上没来得及收拾的被子，两个枕头安安稳稳藏在里面，像昨晚依偎而眠的两人，她想到昨晚的一吻，忍不住傻笑。

她搬开枕头，一封大红包正躺在那里。

昨天晚上爷爷奶奶发红包的时候，她是不大好意思接的，难道是又还了回来。

她皱了皱眉，非常不喜欢这样生疏的“礼尚往来”。

不过，终究是她想得太多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便利贴，看样子是从她书桌上顺手撕的。

程知筠的字迹娟秀，没有什么特别，一看就知道并没有刻意练过。

纸条和字迹都相当随性，但上面的内容却让女孩的笑容咧到了耳朵根，心里“砰砰，砰砰”打着鼓。

【钟余专享新年礼物兑换券，请在下次见面时索取。PS：本券最终解释权归程知筠所有。】

似乎，有点幼稚，可钟余却抱着简陋的小纸条在床上打着滚，笑得停也停不下来。

笑够了，她一本正经拿起手机，心里甜腻腻地发消息。

【学姐什么时候回松亭？】

那人这会儿倒是回得很快【怎么？想提前兑换？】自是知道钟余已经看到她放下的东西。

原本是打算包个更大的红包还回去，但不知怎么，她觉得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做的话，钟余大概不会开心，于是看着小孩的睡颜足足半个小时，才想到缓兵之计。

说是礼物兑换券，实则是因为自己收了大红包和礼物，得好好想想怎么哄小孩。

【不是啊……】钟余只是想早点见到她，这个女人不在她身边，也一样在拨弄她的心弦。

【哦不是啊，那我还不知道呢。】程知筠心里在发笑

这趟回新北，只是为了与郑言初见面，顺便见一见骄傲如女王一般的郑言初心心念念了十三年的、只闻其人却始终不见庐山真面目的阿措。

【那你回来前能告诉我吗，我想去接你机。】钟余没有看出来对方是在逗她，被骗得一愣一愣。

程知筠无奈摇头，看来回新北一趟，得先把礼物备好才能不失约了。

【你这样我会觉得，是在觊觎我到时候带回来伴手礼。】

【伴手礼见者有份吗？】小孩子，得意忘形，得寸进尺。

【看心情吧。】酷酷的程老师。

钟余原本的无聊和烦闷一扫而空，在房间里不顾形象，笑得花枝乱颤，像极了花痴。

程知筠一下飞机就习惯性给钟余发了消息，郑言初来接机，看到自己的好友笑容灿烂，专心致志地打字，手指速度飞快，像是在屏幕上跳舞一般。

郑言初走近她打招呼，那人似是惊了一跳，手机差点飞出去，脸上却依旧笑意洋洋，甚至给了她一个拥抱，不对劲，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我说，一段时间不见，你是有什么喜事啊？”郑言初帮她搬箱子，打趣道，她最是了解程知筠，知道这人是不喜欢身体接触，即便以两人的关系，也甚少有闺蜜间的亲近行为。

程知筠收敛了笑意，一派淡雅自然：“没有啊，就是见到你心情不错。”

“少来吧你”，郑言初打量着程知筠，她今天似乎格外有活力，即便脸上并无更多表情，也看得出她眼底藏不住的快乐：“老师他们不在，一起吃饭，我给你接风。”

“你不用陪着你的阿措吗？”程知筠笑着问她，只看见好友的面颊迅速飞起一抹红霞。

郑言初轻咳了一声：“今天不用，他有点事情要忙，我提前打点过了，明天晚上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唔，那行吧，我今天先吃饱大餐。”程知筠头也不回地坐上副驾。

“明天也是大餐啊。”郑言初一脸的不明所以。

程知筠的轻笑声在车厢里响起，极其轻松自在：“明天啊，估计是一顿狗粮大餐吧。”

“……”

“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知筠看着飞速倒退的风光，新北的年味倒的确要比松亭更浓一些，天清气爽，也比松亭的潮湿压抑更舒适些。

可她脑子里，却全是千里之外的江南水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