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听说没有，那些乌县丢了的姑娘都给找着啦,隋大人将人都找过来认尸啦!”

溯州城城门口贴了告示，有识字的书生给百姓念上面的内容。

隋霜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到这些失踪的女子，如今即便是皇帝催促回京，也要将手里最后的事情做完。

她特意联系了在乌县任职的师兄，通知了乌县的百姓，想要找寻亲人的，隋霜会派专人过去接，她准备了一艘很大的船，走水路，来回都非常快。

老道埋尸骨藏黄金的山名叫粉香山，因春夏漫山都会绽放一种红色有香气的花而得名，不过也正是这些巨大花卉的存在，使得此山极难开垦，不容易种庄稼。

正因如此，净安才会选择这里作为埋尸地。

现如今已经是深秋，粉香山上的花早都谢干净了，山上光秃秃的，到处都是突兀拦路的干枯枝条，隋霜亲自带人来到这里，送那些长眠于此的女孩儿回家。

昨天官兵们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将这里所有的尸体都挖了出来，一个个摆在外面。

现场臭气熏天，异常惨烈，有沾着泥土的骨头，有烂得不成样子的尸首，也有还保持着人样，但是一碰就粘掉一大块肉的。

仵作掩着口鼻，一遍一遍的往那些停放的尸体身上撒防虫去味的草药。

隋霜的脸色很不好看，她和徐宁妄的共感加深之后五感都非常灵敏，在这里更是比别人要难受的多。

春桃看着她这个样子，又问了一遍旁边的官员：“这派去接人的，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下属也只得告饶，没有什么办法，也是分外的着急。乌县距离溯州不远，还是沈大人亲自过去接的，也该到了啊。

这样说着，就见沈言之从山路那边拐了过来，不知道怎么的，脸色不太好看。

跟着他一起来的，就是乌县里过来认尸的百姓。

春桃面色一喜，就看着一个一个的人从那边拐了过来，大概二十几个，再也没有了。

她刚咧开的笑僵在了脸上:“这么少？”

这里有上百具尸体，可是只有二十多个人过来接人。

“我去了乌县，那些人对我说，这些女人都已经这样了，都脏了，很多当初说自己女儿妻子丢了的人家现在又不承认了，说自己记错了。”沈言之和隋霜说他在乌县的情况，他气得牙咬切齿，按察御史大人还没有吃过这么多的闭门羹。

他气得缓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拿着当时做的笔录给他们看，他们可倒好，又反过来跟我说，这没有嫁人的女人死了本来就入不了祖坟，接回来了也是往荒郊野地里面一扔，不能要的。”

本以为会有哭着喊着的父母丈夫带她们回去，春桃甚至多带了一条手帕怕自己哭，可是现在呢？

有些人嫌弃这些女人脏，不愿意带回去；有些人想带回去，但是又担心街坊邻里笑话；有些人甚至根本觉得不用带回去，因为这些女人没有嫁人，所以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隋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预先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乌县以贩卖女子为生，很多根本不是被抢来的，是被家里人卖过来的。那些贩卖他们的家人被我砍头流放按罪从重处罚，更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其余的……”

隋霜顿了顿，摇了摇头：“我还是准备了一艘大船，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过来。”

来的人很少，但是认尸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一对夫妇战战兢兢的在尸坑的跟前，没撑住一炷香的时间就吐了，他们哆嗦着往后退，根本就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

连尸都没认，就哭嚎着腰走，一边哭还一边互相埋怨，说为什么要过来，这下可倒好，回去了还得请道长驱邪。

“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我的女儿怎么可能在这里。都是你要过来的，这下好了，我要被吓死在这里的。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人要！”

那个肥胖的老妇推搡着自己的丈夫，两个人不顾一切的往山下跑，梗着脖子都不敢回头看，好像多看一眼都受不住。

士兵还想拦，但隋霜示意不用，这对夫妻立刻就跑走了。

他们一跑，跟着的互相使眼色，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犹豫：“跑么？这个样子领回去了，也是要让人笑话的。”

隋霜也不阻拦，于是又少了好多人。

仅仅剩下了五个人，他们小心翼翼的顺着尸坑滑下去，寻找自己的亲人。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外圈看了看，没找到，走了；一对兄弟将还完好的尸体找了一遍，没发现要找的小妹，也掉头走了；一个邋遢消瘦的女人找到了自己的女儿，抱着只剩下半边完好的女儿嘶声痛哭。

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一只手攥着个小布包儿，步履蹒跚的走在尸坑里面，她腿脚不太灵便，尸坑里的土又不平整，歪到了有时候就摸到那些冰冷的尸体。

她也不害怕，使着力气坐直，再努力站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对不住，对不住，哎，撞到了，对不起。”

沈言之和隋霜一起站在尸坑边上，他在乌县吃了不少的闭门羹，本来就很生气，如今看到那些人的犹豫冷漠就更气了。

“你看看你，还不如别搞这些，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废了这么大的力气，却没有人念你的好，值得么？！”沈言之愤愤地说。

隋霜没回他，只是示意他往老妇的方向看，沈言之便看着这老妇从还没有烂的走到了烂了一半的，继而，又慢慢走到了白骨那边。

沈言之咋舌，不忍心的说：“那边都是骨头了吧？她不可能找到了。”

隋霜解了外头的大氅丢给了春桃，穿着里面的白裙，顺着坑洞的坡面也滑了下去。

深秋天冷，春桃焦急的喊她回来穿衣服，下面的尸臭对别人是微毒，对她就不一定了，光是在边上站着已经够受的了，还往下走。

隋霜没有理会身后的人，继续向老妇走去，任由脏污恶臭的尸水浸染白色的裙摆。

老妇并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她还在执著的寻找着，寻找着，有肉有衣服的就蹲下来仔细辨认，没肉没衣服的就一点点用手摸。

枯瘦老迈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慢慢摸过洁白坚硬的骨头，这个不是，就去下一个。

老妇的手一顿，她颤抖起来，腿脚一软又坐在了地上，缓缓地，缓缓地，用同样颤抖的手白森森的头骨搂在了怀里，如同搂住了她的全部。

她的孙女小时候调皮，摔断过腿，所以右腿的骨头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

找的到的，怎么能找不到呢？就算是骨头，也是能找得到的。

“女伢儿，婆婆来找你啦。”老妇喃喃自语，她昏黄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泪水，但始终没有泪流出来。

老妇单手搂着那个头骨，另一只手费力地散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是一朵红色的簪花。

“女伢儿莫怕，婆婆给你戴花，咱们回家啊。”

老妇将那朵花放在骷髅的头顶，一根一根的将骨头都放到了包袱之中，老妇收殓起尸骨，来带她回家。

隋霜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老妇将包袱绑好，背在了身前，隋霜向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

老妇并没有握住她的手，她跪在地上，重重的给隋霜磕了个头：“谢谢隋青天，替我孙女报仇，为我孙女伸冤，让她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隋霜生受了这一礼，转身对追过来的沈言之说：“你看，值得的。”

沈言之一愣，随即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的。

*******

如此一遭折腾下来，只有一个被家人带走。

安顿好了老妇，忽觉得一阵香风飘过，一黑衣女子架马车迎面驶来，停在了隋霜跟前。

马车帘子撩起，露出张颜色无双的面孔，冲着隋霜灿然一笑：“隋大人，现在玉烟知道了，您真是好人啊。”

来人正是醉仙楼的老板，蓝玉烟。

她替官府卖命，将醉仙楼作为中转站，让那些被抓来的女子从此过了明路。但也是她，仿制出了老道手里的蛊毒，让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做了最后的反击。

于是所有的女子义无反顾的选择吞掉蛊毒，所有迫害过她们的男人无一幸免，全部被拉着下了地狱。

隋霜也笑了，询问：“张汝正的账册和藏在存善观的埋尸地址，都是你让单邱偷出来的吧？如果我不来，或者换个什么人来，你们迟早会被发现，蓝玉烟，你不怕死吗？”

蓝玉烟将手里的香帕一甩，那巾帕的尾巴尖儿正好打中隋霜的肩膀，嬉笑：“可是您这不是来了么？”

随即，她脸上的轻佻一收：“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一个可以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时机，为了报仇，我做了很多错事，如果我死了，也不算是冤枉。”

隋霜皱眉：“报仇？”

“隋大人，你不会觉得一个贪官只会在一间事情上贪吧？他们只不是动动嘴皮子，就会有无数个老百姓因为某个荒唐的决定家破人亡，就像碾死一群蚂蚁一样简单。”

蓝玉烟话里带了几分的冷硬：“我也是其中的一只，只不过不太认命罢了。”

她转头，看着眼前的尸坑，知道隋霜今日发布的告示，再加上如今这情形。了然道：“没有人要她们吧，你打算怎么办？”

隋霜回头看着尸坑：“我会自己出钱，在这里给她们立个墓。”

蓝玉烟点头：“也好，此处名为粉香山，脂粉气的地方埋脂粉气的女人。”

“不。”隋霜否认，“我现在不能向世人公布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这样会给她们带来无数的报复。但是总有一天可以的，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她们又是多么的勇敢。”

山谷的风带着无数安息的灵魂盘旋飞舞，吹起了她鬓角的长发，隋霜伸手指向这个尸坑，掷地有声的说：“此地名为，英雄冢。”

密林晃动，枯叶摩挲，飒飒出声，怨气消散，肉 | 体下地，精神升空。

蓝玉烟的眼睛看着这个女人，好像看到了一个更加壮丽的以后。

她轻轻说：“我是来和隋大人告别的。”

隋霜看向车夫：“和神偷圣手一起么？”

抱剑依靠在门框上的黑皮女人一愣，便听得隋霜问：“我还有一事不明白，蓝老板委托您去偷东西，您应该知道这些很危险吧，为什么不要命了也要帮她们，你和这官员也有仇？”

单邱将剑往里揣了揣，还保持着倚靠的姿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回答：“没有仇，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隋霜将这句话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她感慨般叹了口气，抱拳行礼，送别两人：“那既是如此，隋某就再没有疑问。二位，从此天涯路远，望君珍重。”

作者有话要说：PS 老妇的方言是我胡乱编的，正正经经的乌县当地方言。

第二卷，溯州剥皮案结束。

然而

隋霜到底拿没拿到解药？

心怀暗恋的徐宁妄什么时候才能戳破这层窗户纸？

生性凉薄的隋霜又要如何处理这段感情？

隋霜对太子的报复步步深入，图穷匕见，下一局复仇大戏又要如何上演？

火葬场的太子又会搞出哪些事情？

且看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