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阶段的家庭治疗结束后，易畅由荣寅陪同着去医院做了一个彻底的检查。

结果和先前推测的一样，大体已不需要担心，只是精神方面还存在一些不稳定因素。荣寅为他重新制定了详细的后续治疗计划，依计划还是不宜外出，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和伤害。

他开始思考应该做些什么来消磨在家的时间，然而回到家安顿好后，他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新的手机和号码都是彭熙文给他的，平时也只有她和荣寅会联系他。他疑惑地接起，试探地道：“……喂？”

“易畅，是我。”

熟悉的声线让他很快明白了是谁，一时间有些恍然，不禁吞咽了一下。

“……明帆？”

那边懊恼地道：“唉！这么快就被你猜到了，怪没意思的。”

他又惊又喜，赶紧问道：“你现在在哪？最近还好吗？”

“我啊，好得不能再好了，倒是你……”对方停顿了一下，“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吧！这次急着打给你，主要是有个事儿想提前告诉你。”

“什么事？”

“有点说来话长，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是这样，我因为一些原因提前回国了，最近接到一个片约，你猜是谁的？”

“谁？”

“嘿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猜一下都不肯！”对方有些索然，“是你第一部电影的导演，霍凌。”

“……”

霍凌？……

这个名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

印象里，在他们合作的电影《座位》赢得不错的口碑并斩获大奖之后，霍凌就销声匿迹了。

在这之后，这位名导偶尔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也只是以娱乐八卦中的失意人形象。这些报道大都是写他因为赌博酗酒等等恶习而败光了积蓄和人脉，日夜荒度光阴，如何如何落魄。

以他与霍凌几个月的合作相处，这些消息在他看来并没有可信度。但这位现实主义大师已迅速淡出了影视圈的舞台，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既然现在又开始发出邀约，是不是意味着霍凌已经决定复出？

他问陈明帆：“他又开始导戏了吗？”

“对，然后更好的消息就是，他想找你合作。”

“……我？”

“嗯，他说具体细节会跟你好好谈一下，也就这几天的事！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去找你，你就等着我们吧。”

……

挂了电话后，他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冷却下来。

这些天，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将来的打算，但是他从没想过重操旧业。与其说这不在计划之内，不如说他从没想到他还能够拍戏。

即使没有关注新闻，他也能想象现在外界对他的评价。他不在意，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在意。虽说从艺者不惧怕痴狂疯癫，但以他一本烂账的过去和现在的状态，露面的机会大概都是奢求。

老朋友自然不会拿他开玩笑，他只是觉得不真实。他想，他或许要先找彭熙文聊一聊。

此时天已经黑了，一般这时候彭熙文已经在家，他便去敲她的门，却发现并没有人在。

这时管家走了过来，对他道：“先生找彭夫人吗？刚有一位客人来访，她已经出去了，好像挺急的。”

“哦好，谢谢。”

这时，他突然发现从住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好地逛过周遭的环境。虽然被无数次叮嘱过不能随意外出，他还是觉得在屋外转转应该没什么事，便出了门往花园里走。

别墅边上立着几棵高大的梧桐，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显得稳重而祥和。周遭充满湿润的青草气息，与花香相互融合着，十分沁人心脾。

借着路灯，他看到不远处的铁门正大开着，一辆保养良好的黑色轿车停靠在门外，彭熙文正和一个人面对面地站着。

他一边观察，一边朝那里慢慢地走着。

在快要到门口时，手臂却突然被握住，随后嘴被紧紧捂住，很快被用力拉到了一边隐蔽的地方。

他惊恐地回头，发现荣寅正警惕地看着那边，对他道：“嘘……别出声。”

对方的手松开了一些，他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问：“是谁？”

“沈煜升，”荣寅将他往后又带了带，“……他还是找到了。”

“……”

心脏像被猛烈敲击了一下。

他微微靠近了栏杆，透过缝隙看向外面的人。

外面的氛围很平静，只有隐隐的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还有人的说话声。

“师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想我们不需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依旧修得干脆利落的发，宽阔的肩膀，西装革履的背影，在氤氲的雾气中却依稀透出些脆弱来。

……他发觉，他好像瘦了很多。

“我已经不是你的师母了，不需要这样称呼我。”彭熙文淡道。

沈煜升垂下眼，微微点头：“也是，你早已经是荣家的人，也不愧是荣家的人。”

在商业场合与荣家的几次交手并不轻松。这个仍处于鼎盛时期的世家，有着比盛业更令人警惕的经营实力和藏匿秘密的能力。

他有想过荣家可能插足其中，只是他万没想到的是，与他作对的会是彭熙文。

笼络了荣家儿女的人心，毫无声息地利用庞大的资源让一个人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站在这栋幽深的住处面前时，他不禁恨自己的轻敌。

他微微沉下声：“文姐，其他不谈，自始至终，你有没有问过小畅的意愿？”

“他的意愿？”彭熙文轻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让我怎么问他的意愿？”

“……”

直接到刺痛的话，让气氛瞬间跌下冰点。

男人的表情让彭熙文生了些不忍，她调整了一下语气：“他已经好了很多，你不用担心，我和荣寅会照顾好他。等他痊愈，以后的事自然就由他自己打算。”

沈煜升沉默了一会：“你有告诉他，我要见他吗？”

“我问过他，他说他需要时间冷静，我也认为你们现在见面不合适。说实话，煜升，我觉得他需要平静的生活，你也应该给他选择的空间。”

在有些僵硬的氛围里，严延从驾驶座走了出来，低声跟沈煜升说了几句话。

沈煜升皱了皱眉，想了一会：“文姐，我还会再来的，希望下一次我们不会让彼此失望。”

彭熙文没有回应他，在车走后转过身，一只手揽起了头发，一只手叉着腰疲惫地进了门。

当她看见身边突然出现的黑影时被吓了一跳：“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荣寅尴尬地笑笑：“易畅偷偷跑出来，还好被我逮住了。”

她看向他身边表情平静的人：“……都听见了？”

易畅点头：“我们谈谈吧。”

-

敞亮而冷清的客厅里，色彩沉郁的紫檀桌上摆上了两杯热水，还有一些小西点。

在彭熙文坐下后，易畅注意到，比起他们之前在剧组见面会遇见那时候，她显然憔悴了许多。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姐，你都那么忙了，就别操心我了。”

“忙又不是因为你，最近协会麻烦事一堆，回到家才是休息，”对方将水杯捂在了手里，“刚听煜升这么说，你怎么想？”

沈煜升的想法，他大概能猜到一二。就如他一直以来所相信的一样，沈煜升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即使已经身处两个世界，他们之间已不可能再有温情与缠绵，但本性的仁慈仍然会让那个人感觉到责任的存在。对曾经是亲人的他堕落下去袖手旁观，对沈煜升而言或许有悖原则。

但是，这份出于好意的同情，亦是他所避之唯恐不及。

命运使他们变成了磁铁相斥的两极，即便相见之时再无血雨腥风，也只剩下浑浊的混流，在无意义的相望中煎熬。

他愧于成为彭熙文的负担。

但他无法否认，他是如此感激她将他移出了沈煜升的视野之外。

彭熙文看他不言，问：“还是原来的想法？”

见他点头，她笑道：“开窍了啊小子，不愧是最有灵性的青年男演员No.1！”

想到去年某电视台主办的那个不知所云的评比，他也不禁莞尔：“对了姐，你有听说霍凌的新片吧？”

对方愣了一秒，随后笑开了：“你看我这记性……就前两天的事吧，老霍他突然找到我，问我有没有办法联系到你，我也是吓了一跳。”

“今天我一个要参与的朋友联系我了，那是部怎样的电影？关于角色霍导有透露吗？”

彭熙文摇头：“我都不了解。当时我还犹豫该不该透露你的电话，不过想到你也许会感兴趣，霍凌他又很急的样子，我还是告诉他了。”

看他若有所思，她劝道：“小畅，虽说演戏是你老本行，但是霍凌行动力很强，如果你决定参演，应该马上就会开始忙碌，而且我也知道他很严厉，你还是慎重考虑吧。”

他盯着杯子上的花纹看了会：“我觉得，我应该能适应，我们毕竟合作过。”

“你……哎。”

这样的回答也在彭熙文的意料之中。其实也无需多言，他笃定的眼神已经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将水喝完，看向了她向他推来的那块巧克力蛋糕。

——那个人唯一喜欢的甜食，他竟还记得。

时光如梭，他已经成为了当初的自己无法想象的模样。

但是，无论过去如何，未来又将如何，他只知道他不想再浪费生命，他想继续活下去。

即使他注定不能做一个成功的演员，注定不能善始善终，那只要有更多一分，更多一秒的沉浸，也便是他此生所幸。

……他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