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沫便在这住下了。
沈岚曦这个人，当真和别的小孩儿不同，一问才知刚过八岁，长得却已有常人十一二岁模样，脸倒是出奇可爱，人也白皙，放人堆里好认极了。
就是调皮也是加了倍的。
除了照顾他之外，沈岚曦还喜欢调香制茶，白日总有时段去外面寻材料，经常哼哧哼哧抱一大堆东西回来，偶尔还是逃回来的，身后追着不算太过凶残的野兽。
有剑仙在，自然是加餐了。
风小些时，沈岚曦会带他出去放风，声称是对调养好，又让他带上剑，其实是朝着雪山各种危险地去了，扬言要找更罕见的材料。他倒也会穿上鲜艳的衣裳，好让他更好看见，算是有自知之明。
“惊沫！圣雪莲圣雪莲！书上说见一次寿都要折一折呢！”
“这很好吗？”
“当然好啊！稀世罕物，一瓣儿千金啊！嘿嘿，被我碰上了，我来啦～”
“诶，这里风雪大，坡陡，小心点儿！”
沈岚曦挥挥手，已经兴冲冲去了。
一会儿一个风雪浪来，艳红卷成球就滚没在背景里了。
“……——！岚曦！”
他提剑近乎飞过去，雪地白茫一片，风都迷眼，哪有什么红。
“喂！沈岚曦！听到了叫一声啊！喂——”
十几步外的雪忽然耸动，倏地冒出个头来，半身红衣，艳的很。
惊沫大松一口气，赶忙过去，这人埋在雪里傻笑，手里还护宝贝似的护着两朵新鲜的圣雪莲。
“嘿嘿，回去给你做汤，圣雪莲极补气血，据说还能增养经脉，可是习武之人的顶级追求之一！现在你身子可以承受大补汤药了，你可真有福气。”
“……命都差点丢了还想着汤？”
“这不是有你嘛～”沈岚曦边撒娇边伸来空的手，惊沫抓过将他拉起来，弯腰为他掸去身上的雪。“再说了，这想汤，不还是想着你，所以让我多蹭几口好不好？”
惊沫直起身皱眉盯着他。
“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傻子。”
“唔？风太大了没听见。”
“我说给你喝，连锅端走也给你喝。”
“美人哥哥最好啦！”
“快回去了，今天薅到这个可以了，摔的人都冰冰凉，再往上就要冻死了。”
“好！回去煮汤！”
惊沫不想再多说什么，提起沈岚曦一扛，脚踩着雪几步飞到了缓坡。
“呜呼～你这功夫好厉害！是不是轻功啊？”
“想学？”
“可以嘛？我怕我资质不好，这样就要被你笑话了。”
“呵，多好啊，干脆拜师吧？堂堂剑仙教你，木头都给你教会几招，区区轻功，你这么轻，上个墙扔都扔上去了，还不简单？”
“你想占我便宜？”
“答对了。”
扛着咋咋呼呼的，才落地几句话，惊沫见他双手捧着圣雪莲，满脸已是谁动谁死的狠劲儿，偏眼睛盯着漫天的雪，着实有些好笑。
“喂，傻子，这雪吹阵风就能把花吹回去，你这么盯，路不看了？”
“看，看着呢。”
“我心生一计。”
惊沫佩好剑，沈岚曦抬头看他。“什么啊？”
他就蹲下双手上了他的腰腿，一边一手发力一抱，稳稳将他抱在怀里。“汤我多要一口，你好好守着花，为师带你飞下去。”
回到院子时，沈岚曦头发上还沾着雪。诺娘在院中洗菜，听到动静过来，见惊沫这般抱着沈岚曦步步踩雪来，沈岚曦双手缩在袖子里抱着花，脸颊好红，眼睛好亮，不知是冻傻了还是乐傻了。
“诺娘！我拜师了！”他兴奋的昂起身子叫唤，惊沫唇角一扬，稳稳把他放下地。
诺娘眨眨眼，看向惊沫，“拜师？”
沈岚曦点点头，“嗯嗯！”
“学剑？”
“嗯嗯嗯！还有轻功！”
“可你的身子……”诺娘顿了顿，还是皱起了眉，“练剑辛苦，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了这些？祭司该修的功课都没修完，你那轻飘飘的舞和射不准靶的箭，说出去可都是笑话，不行。”
“别啊诺娘～”沈岚曦捧着花小跑过去，抽个手捏住诺娘衣裙摇摇摇，“拜剑仙为师，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祭司的课业我会好好学的，我以后也是要继承爹爹的呀，怎么能什么都不会净指望别人来护我呢？弓箭被近身就完了，我都学行不行？行不行嘛～”
“怎么平常不见你这么殷勤？”
诺娘被摇的不是办法，只得先把他的手抓下。小手冷冰冰的，藏在袖子里也受冻，她赶紧双手捧住捂上，眼里只剩了心疼。
“又去哪皮了？冻成这样。”
“去给美人哥哥找药材了。”沈岚曦憨憨笑笑，“他的身体恢复的很好，这几日晚上我又多研究了书籍，北地雪山上不少好东西我还没见过，就去碰碰运气。今日运气好，摘到了圣雪莲。”
诺娘看看他怀里。圣雪莲小巧，花瓣似冰晶，近乎透明，层叠绽放，美的有些梦幻。她轻呵一口气，说：“今日可是你的生辰，运气当然好。我不精药理，你说要怎么用，我来，今日你休息。”
“没事儿，这个我来处理。诺娘在洗菜，是不是在给我准备好吃的？”
“呵，当然。”手搓暖了，诺娘放开他，收手不忘刮一下他的鼻子，“这几日你跟着剑仙吃的清淡，既然他的身体好些了，今天给你们添点油水。不过呢——”
“——食材有限，不能点菜。”沈岚曦接上。
“嗯。”诺娘拂手为他掸去鬓角的雪花，惊沫也走过来，她看着两人，温笑道，“剑仙前辈辛苦了，岚曦总是给你惹麻烦。”
“人没事就好。”惊沫说，“今日竟是他的生辰？”
“是啊。”诺娘点头。
“那真是……”惊沫看向沈岚曦，“元夕的花灯会可热闹了，你捱在这山里，闹腾性子不难过？”
“灯会年年都一样，今年清净些也没什么不好。”沈岚曦仰起头朝他笑，“何况美人哥哥一起，我何须羡慕旁人。”
“我可没礼物送你。”
“没事儿，可以欠着。”
“……手给我。”
“唔？”沈岚曦疑惑，但还是把手伸到他面前，惊沫拉过掀开点儿袖子，指尖触上手腕，看样子……是要搭脉？
唔……美人哥哥好厉害，抱着他飞了这么久指头还是暖的，摁着好舒服。
一时谁也不吭声，诺娘看着他们，沈岚曦盯着惊沫，两人见惊沫的眉皱了又皱，好半天过去才目色复杂的看一眼沈岚曦，接着放了手，整个人都凝重起来。
沈岚曦被看的脖子一缩，他眨眨眼，怯声问：“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什么状况？”惊沫沉声问。
沈岚曦缓缓点了点头。
“自顾不暇，还有闲心救我。”
他这样子好凶。沈岚曦鼓起嘴，有点委屈，“我这不还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嘛。”
“收你为徒，是我草率了。”惊沫沉下气，看一眼诺娘，“你的担心是对的，他现在这样子，根本学不了什么好剑。”
“啊？哦……”沈岚曦听了，嘴又瘪弯了。
惊沫瞥他一眼，“练剑之前，我先给你调脉。”
沈岚曦：“……啊？！”
诺娘也忍不住问：“剑仙前辈，你的意思是，岚曦还有救？”
“可以救。”小孩眸里好惊讶，惊讶又夹着期盼，一览无余。惊沫见着，半垂下眼，“你为救我尽力一试，我也为你尽力一试。祭司大人制药烹茶下厨样样行，我这剑仙，又怎么能只会一样东西？不就被比下去了。梦游仙奇罕药材遍布，我就不信治不好你。顽徒，看得出来你也不想死，为师先送你一件生辰礼，你这身子我医了，不保证你力大无穷，但保证你可以吃香喝辣，这份承诺，本剑仙以剑仙之名起誓，天地为鉴。”
他看着突然有些呆。
惊沫又补充道：“剑和轻功照练，你想学，我就倾囊相授，反正我漂泊无依，跟着你也不会穷，我乐意至极。”
沈岚曦终于又看着聪明了些，“真的啊？！”
“真的。”惊沫微微松下脸，“我从来不爱说谎。”
若不是手里捧着花，看这架势该熊抱过来了。惊沫看着沈岚曦原地高兴，头发都翘起来，脚跺三下终于憋出一句“谢谢师父”，声音都吵着耳朵疼。他忽然想伸手去摸摸沈岚曦的脑袋，小鬼却转身蹦跶向厨房去了，嘴里呼啦啦叫唤着，像方才抱他飞下来时多求到习剑允可一样。
这身背影在两位大人眼中滑稽的可爱，诺娘无奈摇头，待人冲进屋里不见，才叹气道：“这孩子……”
“他怎么会这样？”
惊沫问的轻淡，却有无声寒意弥散于风，诺娘一凛，转身看向他，一时说不出话。
“你说他舞步轻飘，箭不中靶，可我看他筋骨好的很。我浪荡一生，从未见过这样好的苗子，他这身段不学点什么，太可惜了。”他注视着她，眼眸清冽，如高山纯雪，“我在梦游仙也有日子了，这里的风俗以祭司为尊，重要日子都由祭司出面，听说，这一任祭司仅在五岁就可独自登台，每一支祭舞都比同一时段的前祭司跳的更好。我远远见过一次，那种感觉，仿佛他生来就属于神明，垂幸人间，为芸众传达神听不见的祈愿，又替神揽下并不存在的牵挂。不似职责，倒似他的无上善念。他很认真，也很出色。”
诺娘聆听着，到此，眼睑垂柔。
“为何，被施了如此恶毒的蛊。”
“前辈……认识蛊？”
“原本知道的不多，但现在见识到了，他这身体里，可真是百花齐放啊。不过，这么多毒竟然构成奇异的平衡，反而淬炼了他的皮骨，照如今这样子，其实只要不打破这个平衡，他的成长或许会比常人更轻松，心态好些，长命百岁也不是不可能。可他心情似乎并不好。”
“……”
“你看起来很痛心。”
“……”
她复望向厨房，沈岚曦已经放下圣雪莲跳出来了，他朝两人挥挥手，又小跑着朝睡觉的屋子去了。
“前辈，有些事，诺娘说不得。他是我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他受过什么，我一分一毫都记在心里，只要他想，我会为他承担一切。可他……”
“你可知，我本只想教他些轻功，是他自己要求学剑的。”
“……——”
她近乎震撼，目中神貌却依旧淡如轻云，他缓缓抬手弹一指腰侧剑柄，目色至时，清脆叩响。
“他与我一位故人像极，那位故人从小就将‘守护’挂在嘴边，他天赋卓绝，名扬万里，可最后死在他心心念念的土地上。战火依旧不停，故国依旧覆灭，他的誓言成了枷锁，将他缚在身后人的背弃中。岚曦年幼，或许天真，或许带走了我的念想，我想护他，护他如此剑一般，霁朝弃月，拂云破晓。我身执剑，心以一朝堕月再不争渡，可夜色忽明，凉风送叶，我见之甘露，一见梦回，再见倾心，何枉赴之。”
云影柔和，又添一份厚重。他瞳色一如身后雪色清透，照映十里山皑，其间辽阔，又被无数心绪萦绕在眸里，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