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不知庄衾竹一行有几人，沈客当时怕也在气头上，吩咐一句就走了。诺娘在沈客走后才后知后觉苦恼，花街细碎小事打堆，真要盛礼招待，连食材都来不及凑，小崽子最好不是存心。
尤其这雨说下就下，更烦心了，甚至停时已是傍晚。诺娘站在门口望天发呆，檐角的水珠都快滴干净了，她还是觉得沈岚曦不会什么准备都不做突然让她去变桌宴来，总是藏着什么把戏。可也该跟她说一声，客人要真先到了，她可不好怠慢。
忽然一行统一制服打扮的人浩浩荡荡端盘送水横过眼前，盘上珍馐琳琅炫目，香飘且百余步，背景天霞都亮的不似真实。穿中插来恰合时宜的一声“小心些人”，一行人齐声应“是”，洪亮震耳，颇有气势。
马上便有帮工认出这阵仗，眉飞色舞挨到诺娘身边呼道：“海晏河清！是海晏河清！这方向，可不是宴场吗，一定是小公子！诺娘，小公子到底还是心疼你啊，叫了一个楼的帮手！”
诺娘被他喊的有些懵，“楼？”
“是啊！海晏河清，是我们落漆最大的酒楼，占地大到街面都不够摆，整个在枫林里呢！这么大阵仗，也就他们了——小公子点了这么多菜啊？人都走一圈了还没完？！”
一眼不可及，徒叫人呆叹。
“三十六道……”
“什么？”
“是千金宴。”
“千金宴？”没听过的名堂，听着好贵。他等着诺娘解释，可诺娘顾自喃喃，貌似出了神。
“他布了场千金宴……这是安乐的……谢师宴。”
“这位便是诺娘吧？”
方才那道声音忽至身畔，又与先前隐现的威严不同。彻然纯却的柔和，似在唤醒初眠的人儿，气底飘散着馥郁的安心，不惊鸟雀，但引游思。
“海晏河清晏瑎，见过二位。”
来人自持三分热忱，颔首先礼，见诺娘依旧神游，便也静声候着。傍晚风愉，往后更是一场春雨一场暖，狐裘的绒毛细细轻拂，扫着身内银装玉裹的娇雪。他人凉月白，又生桃花目，瞳眸盛起十二分春色，若非面容客气，弯弯眼就能让人深陷其中。其形少英气，颀长修顺，多的是俊丽，又有折扇玉佩悬于腰间，绛枫作饰，单手叠背一站，轩逸之外，大家之气尽显。
这分眉目，竟与岚曦恍惚相仿……若岚曦不被囚蛊所缚，如今年岁正经起来，也该是这样子吧？
陌上人玉，皎皎月寒，便是世间无双，当与长风共眠。诺娘垂眸，终愿自轻梦中醒，她颔首回礼，开口道：“玉树临风，绮月照雪。诺娘痴叹失言，公子见笑了。”
晏瑎轻笑：“雪月映色，乃天下仙也，是晏瑎之幸也。”
诺娘浅笑以礼，旋即正色，“这宴席……？”
“沈公子七日前找我，便为今日之事，看二位神情意外，他未与你们说？”
“七日前？！”帮工惊讶出声，转脸见诺娘目色似忧，很快又说：“诺娘，这位晏公子就是海晏河清的当家，他说的话怕是不会假，想来沈公子确实早就找过。嗯……其实一想，这么一桌宴也该早早准备才来得及。”
“是啊，自他下了订单起，我们可一直忙活到现在呢。”晏瑎望一眼天色，“这雨来的突然，我还怕耽误时辰，没想停的这般及时。只是看样子，这主也没到，客也没到，倒显得庖厨急忧。”他呵笑，“诺娘也知晓千金宴？”
“……也？”
“呵，莫不是我说漏了嘴？”晏瑎假惺惺地低一下头，弯起眉眼，“沈公子直言要一场千金宴，我可是惶惶不安好久，奈何公子囊中阔绰，我是普通人，更是生意人，他非要拿金叶子砸我，可是好疼的。”
“……”诺娘抿抿唇，“希望他别把家败光了好。”
“诺娘嘴忧心不忧，看来沈公子撒着金叶子玩儿实有底气，还真是我担心多了。”晏瑎摇头，“既如此，那这欠条也该兑现得了，晏某也可放心些。”
“欠条？”
“是啊，空口一个千金宴，就是皇宫御厨也要筹备许久，虽然沈公子不强求菜式一模一样，但该有的排场要有，要担的风险要担。这价格向来是贵的，海晏河清从来付钱交宴，只是念在此事不比寻常，他若当真背着一袋金叶闯进门来才是奇怪。他付了一半，剩下一半，打了欠条，说是事成之后再给。我多少怕他跑了，就带着心思来与诺娘知会一声。”
他倒口不遮拦。诺娘暗自叹气，只得接话：“眼下，我知道了。到时他若欠钱不还，我必拎着他来谢罪。”
“好。”晏瑎满意点头，“天色不早，我就先去督办正事了。”
说罢颔首示礼就走，几步去了行伍前头。
诺娘见着天色，落日将歇，人间地面冉灯已起，转眼眺向县衙府的方向，道路平和，不闻多余人声。三十六道佳肴已皆往宴场里去，她又望向人尾，随手遣散了帮工。
“素池。”
身后门里出来个淡蓝衣着的姑娘，恭敬应声，“在。”
“让她们收拾一下，准备迎客。”
“将军，看见车了，人到了！”
“快去通知诺娘。其他人，列阵！”
“是！”
响声齐天，荡起一方暮色。
一行车马缓缓而至，车夫远被喊声吓过，到近见军队夹道列阵，人人素装却手执兵器，凭空肃穆。行列正中一人跨步上前，垂首道：“恭迎太师。”
主轿掀帘，庄衾竹探头望视。军列身后燕台鸿阁石泉描画，晚间灯起，光火摇曳恰似萤星，实为悦目。一径碎石通幽，无怪铭启拦在外处，庄衾竹动身下轿，其余诸人听闻动静，纷纷效仿。
“将军。”庄衾竹温声回礼，众人随礼。礼罢，庄衾竹说，“怎不见少主？”
铭启侧开一步让行，“少主行踪向来不定，尤其今日忙碌，末将并未与少主同行，只收到命令来此迎候。前面就是沉雷台，少主有言，草木幽合，好景难得，请诸位下轿步行。”
“少主人不见影，规矩倒是条条到位。”
未见庄衾竹说话，倒是有人轻鄙。铭启视向此人，“这位是——”
蓝瑟面露不悦，“将军不认识我？”
“这是新任尚史令蓝瑟，”庄衾竹解围，“蓝九仙大人身体抱恙久卧不治，特举侄儿蓝瑟任新尚史令。”
“哦？那后面几位——”铭启越过蓝瑟向后粗略一看，来臣生面孔不少，他原本并不想过问，“不会仙川起了瘟疫，病了一大片吧？”
庄衾竹笑颜，“仙川安乐无事，将军放心。”
“那这新人还欠稳重。”铭启随意甩头朝向沉雷台，“太师还得多教教新人规矩，免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将——”
“车马食灶一律安顿在沉雷台西侧。”蓝瑟欲言，铭启直接继续介绍，头也不回领起路来，“休息一律在东侧。四方小径幽而不窄，内里楼阁旷宇轩澜，今夜此地无闲杂人等，安全着想，诸位还是不要随意跑到沉雷台外，待明日□□，自有长白时日供诸位细赏。”
行人慢入，庄衾竹与铭启在前头漫谈，蓝瑟暗瞪一眼铭启加入人众，不再多言。待所有车马进入沉雷台，军队撤去，重归于静。
只是酒色飘香，菜色吊胃，美色蹁跹，月色潋滟，仍不见主家身影。
众人面色已各自难看，主位两边一位诺娘，一位不知为何还在此处的晏瑎，两人却是自若如常。
“这菜都凉透了，少主怎么还不来？”
“许是被什么绊住了手脚。”晏瑎朝人向去微笑，“诸位还是听我的，先开宴吧。毕竟菜凉了可惜，若到时他怪罪，晏某全担着就是。太师觉得呢？”
庄衾竹看眼众人，片刻叹气道：“也罢，来时路上确实人人似急，总不能浪费粮食。开宴吧。”
既然太师已准，便也没什么好说。一时觥筹交错，众人也歇了愤懑。
“吁——”
马声人声先后而至，眼尖人早一步发觉，早一步愣上。沉雷台大宴，何方狂徒不知所畏竟鲜衣踏马高声闯入！太师面前如此放肆，这——这——
“少主！”
“啊？”
“少主，是少主啊！”
顿时嘈杂。
片刻后，又兀然静下。
“少主。”
“免礼。”沈客笑眼观看他们受了惊似的乱作一团又吃瘪般起身行礼，目光一一扫过，与晏瑎和诺娘相视一眼，最终看向庄衾竹道，“老师，您看我这马，好看么？”
庄衾竹看他两眼，“多日不见，少主学会了不少新东西。”
“是啊，托老师的福。”沈客从马背跃下，勾指示意台边侍从牵走马儿，“老师，您看我这宴，可合您胃口？”
“少主来的巧，老臣还未品尝。”
“那您看我来的时机，可顺您心意？”
“少主姗姗来迟，恕老臣直言，有失礼数。”
“可我正是为了礼数，特意沐浴焚香快马加鞭，谁知还是追不上那落日。”沈客几步走进沉雷台中，“何况老师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有我没我，这酒不照喝着？到头来急的也只有我。”
他走至主位，转身又扫视一眼，“生面孔果真不少。罢了，我饿了，先吃饭，之后再与诸位叙旧。都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