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时,是在白日待过的房间,挂了帘,关了窗,能透过夜色,没有风寒,屋里还烧了炭火。
桌边琳琅摆满了东西,绷带,药物,保温的吃食,还有瓷壁尚热的茶壶。
看来下人刚走不久。
沈客起身掀开被子,熟悉的飘袖却不见,成了朴素白袍,稍宽大,滑的舒服。低头望不到伤口,只能看到还新的绷带,晕红已经少了很多,身上也都干净。
他们给我换的?那我这半身糟疤,岂不落人眼实了……
糟了。
这被子怎么漏风……
“!”他吓一跳,差点就从榻上摔下去,“谢长安!你吓死我了!”
“呵。”先是冷笑才睁眼,谢长安看着他,不说话。
他们原来躺在一张被里,难怪方才漏风。谢长安的衣着……倒是和自己一样。
沈客愣着,好久瞳色才大梦初醒般流光,紧接急问:“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的衣服,谁换的?”
“你想让谁换?”谢长安支起一条胳膊架在枕上,又是冷笑,“夫人,属下,还是我这经不起把玩的宠物?沈客,你可真能耐啊。”
沈客却面露焦急,“那是后话,腰间的疤……”
“疤?那朵丑不拉几的花啊?怎么,不想给人看?”
“不是……”沈客竟失神,“谁看了?”
怎么这副样子,又演我?
“衣服我给你换的。”谢长安一下扫了兴致,更冷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你尽量挡了,应该没其他人看见。”
大气出口,整个人都松了。
“这么瞧不得人?怕泄露什么机密招致杀身之祸——”
谢长安伸手一盖,又将沈客摁回榻上,继而翻身将他压住,眉眼全是嘲弄。
“——还是怕不好看丢了宠爱?”
谢长安的手直接盖在他伤口上,刺痛连心,做何昭然。沈客疼的浑身发颤,可也不让势的咬牙与他对眼。
“不是!”
“那你怕什么?现在香稚围着你团团转,整个知县府都因你一句话封锁了整个衡泽。这刀倒是耍的干净利落,话也编的戳人心坎!沈客,你好大的威啊。”
“怎么,占了你的风头?谢长安,有本事你也来啊,又不是做不到!”他吸气,紧接咧笑,“现场那么多人任我宰割,随便死几个都比只我一人这般令人信服,他们也只要稍微想想就能发现端倪,可他们敢么?他们敢么!谁会为了些莫须有对自己动手?夫人她能怎么办,她只能按我说的做,那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那人皱眉,他趁机连推带踹的将他翻开,捂住伤口坐起退到墙边。只这么会儿,冷汗就已密到鼻尖,沈客笑的更诡异,连着就被谢长安又扼住脖颈抵在墙上。
“给姜茗一个忠告吧,顺便拖延时间。”
他毫不紧张地缓声细语,刺的谢长安更加了力。
“章淇木是谁?”
“我说了不认识,不过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早点死了好。”
“他与你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呵呵——谢长安,这是你么?现在最不配跟我说这个词的只有你啊!你杀过多少人,你认识他们么?你与他们有仇么?凭什么我就不能?你把安乐当成你的戏场随意玩乐,我为什么不行?你恨他们,我也恨,不就一个小小的报信老鼠,我杀了,是为你好。”
他眼目流寒,像囚了鬼。谢长安被说的一愣,下意识松劲,忽然被反抓住手腕,再要用力竟生生被擒在此距无法动弹。
这人臂力了得,竟与他相仿。
杀意再难收敛。可这回沈客却不怕,自如地又将他的手拉至自己胸前,目中诡谲上映,嘴角咧尽猖狂。
“这么忍不住,嗯?那就来啊,往这儿来,我怎么你了,我不就让你睡了觉吐口血,就让你恨到想杀我?谢长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冲动不知收敛,没半点长进!我白教你那么多。杀意这么露骨,你考虑清楚了么?考虑清楚了动手啊,在犹豫什么!”
僵持。
顷刻,杀意消泯。
是,他杀不得他,也杀不死他,他说的没错,他并没有考虑清楚,反而轻易暴露了弱点。
只因那相仿臂力背后的实力?还是如此冷漠连自己都可以这样的人心?亦或对他的欺瞒?
他怎么会在意这些……他从不在意这些的。这样的人不多么,谢长安见的太多了,可从未有人能让他失态到这样。竟然……
是因为心底从未把这个人与旁人归为一类么?是啊,不就是么。沈客不一样,不一样的,就算恶成鬼,他也下不了手,被玩弄于鼓掌,是他欠他的,他该心甘情愿的。
半晌无声。
“冠冕堂皇,狼子野心。”
许久,谢长安吐出一句。两人依旧不争不让露着狠,只是心中明了谁也不会真的杀了谁,此刻相视,慢慢又各自隐去凌厉。
“狼子野心?你想多了。”沈客放开他,垂手理理自己的衣服,“我就是不想被谁扰了兴致。盯着安乐的眼睛多得是,你该感谢我的。”
“想我感谢你,简单啊,那为什么不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敢下药,何必让我听见不该听的?很有意思?”
“不该听的你听不见。”
沈客又笑,不过多了戏意。
“玄尘音坊是个戏班子,世人皆知,我是那里的谁被人知道又有什么关系?相似的暗杀组织安乐不也有,哦,不就是那个天鬼司么?多亏了他们,不然我没那么容易缠上你。流火是流火,我是我,他杀他的,我活我的,我这是在给你坦诚呐。”沈客弯眼,“不该听的?哥哥什么都能听,我也能让哥哥什么都听见。但我现在不乐意啊,有什么办法呢?哥哥倒是自己去查呀,你能怎么查呢?”
“呵……”谢长安嗤出气。眼下情形,他落被动,沈客的挑衅恰到好处,他虽气愤,也只得接下。又再叹息,多是无奈与抱怨,“真不知是谁养出来的小狐狸。”
“自己养的。”沈客睁大眼摆满无辜,“没有狐狸那么听着好,只是只小野猫。好辛苦呢,要学会很多,比如趋炎附势,承娇宠媚。我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还要学会狐假虎威借刀杀人,哥哥不能怪我,哥哥也一样啊。”
“那我还真是倒霉。”
“怎么会,哥哥那么厉害,在这儿可是我的虎啊。巡抚大人,您可是这儿最大的官儿,有大人在,我什么不敢?”沈客忽用力推开谢长安反身压住他,“我什么都敢。”
谢长安不反击,只盯着沈客,“我最不喜猫。”
“为什么啊?”
“狡猾,善变,冷不丁还会将爪子伸向饲主的喉咙。长野不驯就贪玩偷腥,恃宠而骄就只懒无成。”
“那是教导无方。”沈客趴上他胸膛,“我很听话的。”
“我可不想浪费口舌。”
“那大人也就没有理由怪我了,我是野的呀。”沈客又往前挪挪,伸出指尖点上谢长安的锁骨,“大人,趁我还不想作怪,还有什么想问的就赶紧问吧,不然我就走了,还有事要做呢。”
“那块印记有一半烙印,哪来的?”
指尖轻顿,旋又轻触。
“你不认识?”
“我该认识么?”
“呵……好啊,真好,堂堂安乐的太子殿下,连自家大牢的刑具都不认识。”
“这话可不兴胡说。”
“你指哪半句?”沈客抬眼,见谢长安清眸凛冽,一副不近人意的样子,“果真无情啊,还好意思说我冷血。”
“军中何时有过你这样的?竟能安然无恙闻所未闻。”
“那时小啊,不懂事。”沈客似是戳够了,又探上玩起谢长安的头发,“光顾着被人当垃圾了,好久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这么对别人。而且一起的都会笑,笑的那么肆意。”
“后来呢?”
“后来?后来啊,一起笑的都死了。”沈客垂眼,“如法炮制了,可我看着他们那样,还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他们骂我,咒我,一副要挣断锁链冲过来把我咬碎的样子,可我给他们解开了,他们最多只能走四步,就再也动不了了。明明,我都能按照他们的要求爬到他们脚边。他们死相好丑啊,真的很像垃圾,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凶,可我也还是笑不出来。你说,这到底有趣在哪?”
“他们一定骂你是疯子。”
“是啊,可疯子又怎样?疯子杀我,我变成疯子去杀他们,杀完一批又一批,大家都一样,后来我就倦了,不干了。可那样,就又只剩我自己一个人痛了。可能看我太平静了,他们就变本加厉,我总觉得我活了好几世,每一世都短的像梦又长的像梦。我见过无数珍贵的药,见过无数乞怜的嘴脸,见过无数嘲弄的狰狞,见过无数有趣的死法。人,真的是比鬼还可怕,可更可怕的,是被变成鬼的人还活在人间。”
沈客自说自话着,原本已尽黯的眸子忽又烁光,他惊惶般从谢长安身上弹起瑟缩成一团,颤声胡言起来,“哥哥,哥哥阿玥错了,阿玥再也不敢了,你惩罚阿玥吧,阿玥知错了,错了……”
“什么阿玥,我可怪不动你。”谢长安皱眉,“你把被子弄远了,快盖回来,我冷死了。”
沈客又颤,扭头看向脚边被褥,手却僵着不动。
也不知他是做戏过了头还是不愿出来,身子抖的竟愈发烈,衣服都抖落了一角。
“沈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