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收拾东西……
沈客望着镜中模糊的人脸,戴上了清籁。
回来之后为了睡觉舒服,他就把清籁摘下了。昨天又被草草拉去运棺材,他也没来得及戴。
孑然至此,又有什么好收拾的。
耳坠是贴身之物,到了外面总也不会摘了。香稚送的衣服穿不出去,还是得靠花烟的过渡,折岁扣手上,也得多绕层不那么招摇的布。其他的话,钱,谢长安给的那小瓶傀儡戏,和……
目光落向镜前静置的红绳。这是昨天颜秋走时给他的,说是礼物,谢长安并不知道。
红绳两端缀着两朵木刻的花,细看这花有层次,像是什么机关。做工精巧,好看倒是好看,就是不知该用在哪儿。
系腰?留余似乎短了些,不好看……头绳?好像可以。编个小辫扎上,又省了空间。
想着,他便对着镜子编起辫来。
清籁伴随他的动作轻微晃着,铃音悠远,是那座古刹,春时花落,薄衾拢纱,不可说的声音。
他并不喜欢铃音,甚至到了厌烦的地步。
古寺的檐铃,除了屋角上碰不到的地方,他刚来时就全拆了。那声音听的他发怵,作呕。望着就让他想起氿城城头被安乐军挂起来的一个个活人。他们在他们身上缠满铃片,吊在城头,箭射过来,身上的铃片就会响,混着惨叫,格外悦他们的耳。
就像厥古盛产香粉,氿城盛产风铃。他不知道沈雰无为什么要选择这里,从来只当那人喜欢满城轻铃的空愉。更小的时候他也常和那人一起待在这里,城里真的很美,没有浮华,人民歆乐,热情,淳朴,若一切都不曾发生,他或许会选择一直住在那儿。
他曾经觉得,配得上满城铃音的,只有氿城。
可铃音乱了,被嘶喊割裂,碎进血液,掉到那些恶鬼狰狞的脸边,入不了眼。
身边的人都渐渐撑不住,闭上了眼。他们叫哑了嗓子,他们听厌了求饶。他们开始唾骂,他们扔来刀剑,笑的更加欢愉,开始攀比谁扔的更准。
他看着自己被刀箭贯穿,说不出话,血都快流干了,身体也懒得再晃,只任凭风摇。声音从嘈杂变为平静,好似又像城中最往常的下午,风一过,大家都不约轻下声音听起铃响。
平静,到零碎,到大雪,到被寒风淹没。
他不记得那时有多疼,只是后来听到铃声就想干呕。不过比起这些,他倒更记得被吊在高处望着下面,只是一座城门的高度,脚下的人就渺小的十分可笑。那时心中就想着,若站得更高,让他们不得不对他磕头下跪,享受他们每一次仰起脸来的嗤骂,一定很有趣吧?
谁想捡了个人回来。那人醒来就对着自己一顿天花乱坠,夸的他都不忍心打醒他。他还说寺里的一切都很美,墙美,花美,庭院美,屋子美,铃音美,人也美。他似乎很喜欢那些旧铃,经常仰着脖子或者爬到树上,一望就是半天。
也许是习惯迁就别人的愿望吧,他后来就在低处,触手可及的地方,挂了很多铃铛,新的旧的,很多很多,还在树上也挂了好多。起初真的很难忍,但那人总拉着他一起玩,总得装样子不让那人笑话。装着装着,到再后来竟可以习惯了。
甚至很习惯,偏执的习惯。他喜欢一面听着铃音一面受着折磨,因为所有的铃铛都算他给的,只要是他给的,他都喜欢。
手指缓缓翻扎着小辫,沈客终于系好红绳,对着镜子再端详一番。扎的不错,和耳坠也配,好看。他满意地浮起轻笑,稍后起身拿起小包,出门了。
“老板,我来取衣服了。”
“哦,是这位公子啊。衣服已经做好了,这就给您去拿。”
“嗯。”沈客暖笑应着。
老板转身折进里屋,他在外侯着,眼睛扫过布庄内里。人还是和之前一样多,气氛也还是让他不舒服。但现下他只一人,只能尽量忍着。倒是想起那时谢长安教他认钱,还用那样的方式撩他。
真是。不过确实得谢谢他,不然他真不知道这儿的钱两是什么花法。那些细碎的小钱,就算是以前在梦游仙他也不常用,到了这儿,倒是难得当回普通人。
“公子,您的衣服。”老板热情的抱了堆衣服出来,“给您打包吧?”
沈客回过神,“嗯,多谢。”
付钱走人。
看天色也快到中午了,阳光只暖,空气清爽,街上行人熙攘,步行其中,很难再沉下心思考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离棺材铺越来越远。
“诶,你不是谢公子的跟班吗?”
一顿,沈客转过身,正好对上阿伶的目光。
静。
沈客:“你……”
阿伶:“公……”
双双噤声,末了一笑。
“叫我沈客就好了。”
“公子也是,叫我阿伶就好了。”阿伶抱着酒壶笑道,“你不是谢公子的跟班吗?怎么大包小包的一个人在这?出来办事?”
“这个啊,”沈客看眼手中的衣服,眼中清光微转,抬头朝他勉强的笑道,“都怪颜秋姐姐说我是他跟班,你误会了。其实我只是在他家借住几天,闹了些不愉快,被赶出来了。不说我,你怎么在这?买酒吗?”
“嗯,师父让我给她买壶酒,她最喜欢酒记家的梅子酒了。”
现下他笑的倒开心,跟初见完全两个样子。许是缓过来了,藏在心底了吧。沈客看着他,也被牵的嘴角一直扬着,他不好多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想了想,问道:“阿伶,你不是跟着颜秋姐姐好久了,在你心里,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师父啊……”阿伶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向怀中的酒,手拢了拢,更似珍宝似地抱紧些许。“她很温柔,很有耐心,偶尔又很放纵,还会撒娇;在人前霸气不好亲近,私底下其实,只是个嘴毒可爱,没长大的小女孩而已。”
他目色深沉地望着酒,眉眼与字句间的温柔和宠溺,听着让人心痒。沈客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见过很多这样的表情,恋人,或者亲人间,面对世故,他倒也喜闻乐见。
“……你是不是,喜欢颜秋啊?”
瞬间,阿伶僵了僵;又一瞬间,他别开了脸。瞧着他赤红的耳朵,沈客笑着摇摇头,叹道:“这又没什么,喜欢就承认嘛,也不见得她对你就没意思。”
“话可不能乱说!”阿伶突然急的吼出声,马上又意识到失礼,难为情的低下了头。沈客刚想说没事,他忽又抬起头,顶着脸上的红晕,笑的灿烂,“这样就足够了。能待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唔……”沈客征征望着,似好大口气终于缓过,在阿伶觉得他有事前,及时轻应了,“嗯。”
阿伶真的舒了口气。
“不说这个了。沈客,那你之后打算去哪儿?虽说谢公子人有些特别,他的地方估计也是,但好歹也是个依靠。我听说你跟他在衡泽好有名呢,可这里是长安街,人多事多,好多人听说了你,指不定安起坏心思来。你这么瘦弱,一个人走怕是要吃亏的。所以,你有什么去处吗?”
“去处啊……”沈客挠挠头,“倒暂时还真没有。可能,先找个客栈住一下吧,然后再想想之后该怎么办。毕竟我刚来这里什么都不熟,很麻烦……”
“唔,既然这样,要不你来琳琅阁吧?”
“啊?”
阿伶咧嘴笑着,“琳琅阁最近在招工,虽然有很多人来应聘,但师父都把他们赶走了。你的话,说不定就能呢!包吃包住,还有工钱,是份正经的工作,怎么样,要不去试一试?”
“可以吗?”
“当然!”说着,阿伶直接拉着他走了起来,“我看师父对你挺感兴趣,还送了你东西不是?你头上那跟绳子我认得,是师父给的,很有用的。走吧,师父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回过神来时,沈客已经被阿伶拉出了好远。行人不停地淡出视线,又不停地涌入,余光内还不乏阿伶温柔的笑。这人倒挺乐观,真是颜秋教出来的小徒弟么?不像啊……
算了,拉着吧,或许我们正想到一处,还省了不少时间。
不知被拉了多久,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两边店铺建筑各种风采都有了变化,找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已经过了圈子。之前大致逛过,细节他虽没留意,但总体还是有印象的,比如路口,比如店铺大致的格局排版。
目光一晃,前面围了一群人不知在看些什么。
“诶停一下停一下——”
“嗯?”阿伶依言停下,转身略微不解的看他,“怎么了?”
“那个,”沈客指指那堆人,“他们在看什么啊?”
“那个啊,是承天司的布告墙,可能是又有什么悬赏或事情吧。公子感兴趣的话就去看看吧。”
“布告……所以,承天司就在附近?”
阿伶瞪大了双眼,“你不知道?承天司就在你左边啊!”
眉毛一挑,沈客僵硬的转过了头。
格局排版……唔,谢长安没带他来这儿逛,好像直接冲到前面和黑市去了。他不知道,没看出来。
真的,承天司三个大字就在头顶悬着。门口的侍卫突然斜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逗留了一秒。
阿伶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布告的人群后了,眼前是气喘吁吁的沈客。
阿伶眨眨眼,俯身搭过他的肩:“沈客,你跟承天司有过结?”
“过结倒算不上,避嫌吧。”沈客干笑几声,“我也不知道,本能的就想跑,之前与谢长安一起的时候哄过他们,现在大人不在,我怕被打。嘿嘿,没事没事,看墙,看墙。”
阿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墙上是三位姑娘的画像,纸张旁边写着大大的“寻人启事”。下面有小字,都是失踪时间,最早的元夕之后两天就失踪了,隔几天一个,看着倒像是被同一个人。其他没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没说什么,阿伶带路,便继续往琳琅阁去了。
要说长安街最大的地上酒馆,那绝对非琳琅阁莫属。身为酒馆,酒和客房肯定是不会少,服务装修、品类质量,厅里厅外还搭着各种小戏台。亭台楼阁大堂间,花舞歌伶屏烛帐,占地巨大,模式多样,不在里面待个几天连每处尝试一遍都做不到。
由于建在最繁华的地带,离各种标志建筑都不远,店规也不排斥各色人士,琳琅阁自然成了地上最为鱼龙混杂之地。就连承天司的人也经常来这里玩,毕竟,对门几步就是,多方便。况且于公于私,这里良好的服务态度和聚集的大量人流,对太多人来说都至关重要。
沈客站在琳琅阁花里胡哨但确实养眼的大门前,才感叹一声,就被阿伶拉着进去了。
穿廊未停,只来得及瞥一眼。大堂是溢满双眼的华丽,若真当是个看客,估计得看上好久。可惜两人匆忙,走廊露天,凉风轻易吹跑屋内染来的燥热,清醒的算快。停下来时,眼前已经是熟悉的裙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