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音，全是杂音。

混乱的色彩在他脑中不断闪过，拼接在一起，光怪陆离。

耳边传来的声音像是一种老式蒸汽火车在要启程时发出的嗡鸣，他好像感受到地在震动，再去聆听时，又好像是自己的幻觉。

他的颅内正在表演着一场狂风暴雨，海浪声不停歇，一层又一层猛扑过来。而耳鸣和海鸥尖锐的叫声不知到底是谁像谁。

这场演出难以谢幕，因为他还活着。

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不起来，为什么不睁眼打破这些幻觉？

他会告诉你，他从来不会在晚上睁开眼。

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深夜被噩梦惊醒时，睁眼发现四周一片黑，什么都看不到。是不是总会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失明？不过这样的情况等待大概几分钟就会迅速退去，世界也会显现它的轮廓。

可是林奉文的世界，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一片混沌的黑，在晚上睁眼，只会让他更清楚的明白自己和正常人的不同。

别人都说，失明的人看世界不是黑色的，但他又能略微感知到一点光，这让他获得了一丝希望，却同样将他打入地狱。如果没有过多期待，就不会如此失魂落魄。

亲朋好友们知道他还能一定程度上感光，也不断给他希望，带着他求访世界各地的名医，可期望不一定能有好结果。

一年前林奉文的世界还算有一点光，现在就算他睁眼，不管等多久，眼前都是一片黑色浓雾，没有边界的绝望。

他想，虽然他没有见过黑洞的照片，但这样剥夺吞噬一切光线，带给人无尽的对未知的恐惧——大概能被称为黑洞吧。

林奉文凭借强大的身体记忆，准确的摸到不小心睡觉时掉落的耳背式助听器，又精准地戴了上去。

他的世界又陷进一片寂静的沼泽。

当年那一场车祸，是人为的。

带走他听觉和视觉的一场大灾难，起因竟只是他的一位粉丝责怪他没有拿下今年的公开赛全满贯，于是愤怒之下开着车撞向了他。

真是荒谬。

这是在他终于学会盲文时触到的消息。

那时候他脑海里，只剩下了不可思议的震惊。

他承认，那天他的状态的确很一般，失足澳网决赛，没有拿下全满贯。但，他很认真地打完了比赛，这是对他自己和球迷们负责。

至于成就和荣耀，更是只属于他自己的事情。

失败了，他自然会难过痛苦，但他一样会更加努力，在下一次取得胜利。他的强大从来不是来自粉丝的肯定和鼓励，他的网球只属于他自己。

明明是他的粉丝，明明如此清楚的知道他是这样热爱网球的人，却又如此残忍地剥夺了他打球的权力。

他恨不动那个粉丝，人不能试图理解一个精神异常的神经病。

估计有些人还会让他感谢那个粉丝，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逆境，让他懂得网球对于他来说是这样重要。

网球，是一把火。是原始森林黑夜里燃起的一把火，温暖，又必不可少，失去它就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存。

所以他不会恨去那个粉丝。有太多人想对他不利，他一个个去恨也恨不过来。

不过，偶尔他在训练累的时候，还会再痴心妄想，如果他足够强大，在那天赢了比赛，会怎么样？

也许能继续打下去。

又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他还是会这样。

无力的幻想啊，停下来吧。

他想打球。

他每天都在黑暗中将自己记得的网球比赛在脑海里疯狂复盘，不断进行脑内模拟，就为了抓住那一丝机会，就为了如果真的能打球后，自己还保留一定实力。

好痛苦啊。

日复一日地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狼狈，只为别人帮助他完成基础锻炼目标。

没有人时，他常常跌倒，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又撞到东西，缓缓倒下去。手上腿上的伤痕和青淤不停的还没消下去又叠加。

只有感受到自己手臂的力量时，他才有种安全感，像是手握住了利器，握住了生存的唯一保障。

可，好景不长。后来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勒令林奉文不准再折腾自己的身体，将他的所有网球和球拍收了起来。

他们“说”：“反正你以后也打不了网球了。何必再这样努力呢。”

他也想放弃啊。

他还有大把青春，他没有致命伤，他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哪怕失去网球。

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不要再继续下去。

但大灯下仍然窥不见一丝光明的夜晚，让他无法放弃。

这是代价。

他都因为网球变成这样了，还有什么理由能阻止呢？

他想不到了。那一万个理由也随之消逝在脑海中。因为他不可以辜负这样的自己。

林奉文六岁开始接触网球，现今已有十九年，应该说，在他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追逐那个小黄球。

他是旁人眼中毋庸置疑的天才。十七岁进入职网后，一路斩落无数强手，在役时是男单世界顶尖选手，二十三岁时ATP积分排名登顶，至他因车祸退役前足有两年都维持着这个排名。本来应该是那年最有可能缔造全满贯神话的选手，却因状态起伏而失之交臂。但这并不影响没有人会认为他不强这个事实。也没有人想到，会有人因为这个简单的理由而想杀了林奉文。

他想不明白，其他人也想不明白。

不过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的一个过激举动，往往只因为一个漏洞百出的可笑动机。

他们欺骗自己，伤害别人。

后来，他也不想弄懂了。

林奉文让他的经纪人解除了自己的粉丝后援会，给了爱自己的粉丝一个交代，也给了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离开了床，他走到了阳台。

他在黑暗中挥舞着手臂，右手用力抓着空虚的气体，想象手里的东西，然后挥动。不断的挥拍，不断的调整自己的姿势，交替左右手。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他感受到肌肉的酸痛和自己灼热的呼吸，停下动作。

如果自己会修炼，身处一个修仙世界什么的，也许恢复起来会很容易吧。

可惜不是。

林奉文仔仔细细做完拉伸后抓着旁边的拐杖，探索着回到了床上，躺倒了下去。

今天的训练就这样吧。这样想着，累到的他就陷入了沉沉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