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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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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点。

傅谊下了车后才发现,此时天色渐黑,乌云压境,隐隐有了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这令他的心情很是沉闷。

他原先是打算跟着太子去京郊的温泉别院,然而齐涵虚的事一出,二人直接没了那心思。

于是傅谊想了想,暂且跟着傅谙先回了东宫。

他知晓皇上此举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太子哥哥心中一定不好受。

傅谙本执意要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等着小宦官从宫中递过来的消息。

最后还是傅谊怕外头凉气太甚,引得太子哥哥腿疾再犯,便强硬地把傅谙拉进书斋里候着,以免寒意入骨。

二人相对坐着,静默无言。

该做的事都已竭力去做了,剩下的,他们也无能为力。

不怪傅谊和傅安束手无策,着实是眼前局势确实复杂。

太子傅谙自幼患有腿疾,近几月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隐有跛脚的风险。

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有不少人向靖圣上上书奏请废太子,说是储君不可不良于行,否则有损琝朝气运。

但靖安帝子嗣不丰,先前嫔妃所生皇子,不是早夭就是病逝,膝下暂且只有太子一人,自是从未理会过这些奏书。

而傅谊之父陶王,乃是皇上的胞弟。

兄弟俩感情深厚,直至陶王及冠,都未曾离开京城前往封地。

然陶王不幸染病早逝,仅留陶王妃岳澜语亲自抚育傅谊与一庶子傅谦。

故而上至皇上太子和陶王妃,下至傅谊的舅父礼部右侍郎岳渊峙和定远大将军舅母昆玉霜,都对傅谊怜之爱之宠之,陶王世子可谓是想怎么胡来就怎么胡来,反正有人给他兜底。

不过傅谊却是知道,如今舅母被圣上从蜀中上将提拔为定远大将军,一是靖安帝为抚慰昆氏全族战死而赐的殊荣,二是昆将军的孩子岳棠棣年岁渐长,到了读书的年纪。

她若一直在外征战,也不方便照料幼子,于是皇上便下了一道圣旨,让她留在京中好生修养。

所以陶王妃常警告傅谊,有事自己背,不要老想着让舅父舅母给他擦屁股,且让他远离朝堂纷争,爱上哪玩上哪玩去,不要把他们拖下水。

现在那二位官运亨通,又与陶王府是姻戚关系,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就等着来捉他们纰漏。

自此某种意义上而言,傅谊和傅安的处境都容不得他们有太多动作,两人只能心烦意乱地坐在书房里,无计可施。

傅谊坐在临窗一侧,抬眼望向窗外,不由发呆。

他忽而觉得今晨自己为逃斋礁,在茶楼里听到市井百姓所说的颇有几分道理了。

那些人一会说先太子太傅,也就是如今在金陵大报恩寺出家的那位何住先生,之前寓居鹫峰寺时曾看见太祖陵寝——孝陵上有一股黑气,冲入斗牛,百日有余,[3]是不详之兆。

一会又说圣上修玄,移居丹宫,潜心问道不理朝政已有数年,导致如今权阉当道,着实荒唐。

总之绕来绕去,绕不过斋礁这事,大部分人都极其不满。

如此看来,他们确实是未卜先知了,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呢。

傅谊当时还觉得那些人对朝堂之事一知半解,是在胡说八道。

云离先生可没出家,他还有一个儿子,带在身边常年修行着。

齐涵虚的事,恐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要不要写信告知先生?

待傅谊回过神来,这雨势反倒是愈来愈大,愈来愈急,如同被急扯下来四处乱溅的跳珠一般。

甚至有几颗还气势汹汹地砸进了傅谊的眼里,吓了他一大跳,气得傅谊怒冲冲起身想把窗牖关上。

余光一瞥,却是瞥到了摆在墙角的一株梅花,不由皱眉。

他在心中衡量了半天,想了想,终是开口问道:

“福安哥哥,这盆梅花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啊,先前我怎没见过?”

“前两日应天府尹[1]进京述职,差人送来的。怎么,是喜欢这盆梅吗?要不我让人把它送到你府上吧,我记得你一向是最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

傅谙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只当是傅谊又瞧上这新奇玩意儿了,挥了挥手准备喊人进来抬。

“不知,福安哥哥可知这是什么吗?此乃病梅,于江浙一带最为风靡。”

“病梅?阿谊何故出此言?人们常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我观这梅,不是挺好看的吗?[2]”

“想必太子哥哥是不知晓它的来历了。我在茶楼里曾听闻,江浙一带文人素来追捧这个,于是将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方乃至此。”

“于是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

“兴许他也不是故意的吧,只是见这梅好看,就送来了……”

“真是气死我了,这人着实愚蠢!明知福安哥哥你患有腿疾,却还要送这病梅来给你添堵,他居心哈在!”

傅谊越想越气,一时间口不择言,讲着讲着发现傅谙的脸色有些不对劲,猛然发觉是自己讲错了话,顿时懊悔不已,连忙改口以防太子多想,

“我向来是憎恶这些文人墨客的无耻行为,所以福安哥哥,要不你还是将这梅花给我吧,我在府里寻一块地,毁了盆把它给重新埋好,再解其棕缚。我就不信,养它个十年半载,它还好不全!”

“……如此甚好,有劳阿谊费心了。”

一语毕,傅谙再度陷入沉默。

傅谊不免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

福安哥哥向来对他这么好,自己又怎可在这个时候又惹他伤心?

先前他刚被傅谙身边的小宦官带回宫时,是太子哥哥任由着自己躲在身后,帮他向舅父开脱解释斋醮前跑去茶楼的过失。

在去圜丘的路上,傅谊一路愁眉苦脸地嘟囔着要是娘与他动真格的话怎么办。

他一度怀疑过她这抽人的本事是不是跟舅母学的,不然打在屁股上怎这般疼!

“阿谊多虑了,昆将军待下向来仁厚,从不轻易斥责打骂军士,又怎会教你母妃这个呢?况且岳侍郎也是为你好,毕竟若是真找不着你,不仅是他,昆将君和你母妃都要受到责罚。”

傅谙揉了揉傅谊的头以示安慰,神色很是温和。

“呀,那福安哥哥,此次我是不是真的闯了大祸啊!”

傅谊惊恐不已,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见此太子于心不忍了,心中正斟酌着措辞,不料傅谊倏地又冒出来一句“那我是不是要以死谢罪,才能不让家眷受到牵连呢?”

“阿谊,不可胡言乱语!”

傅谙吓了一大跳,傅谊却仍旧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如果一定要判我死罪的话,还请太子哥哥去跟陛下求个请,让我选种死法再秋后行刑吧。”

“听闻柿子和螃蟹一起吃会有毒,那还请太子殿下在我走之前多给我送几斤螃蟹吧。阳澄湖大闸蟹,四两以上毒性最强,这样我也能走得更为安详体面些。”

“……”

太子原是十分紧张的,被傅谊这么一吓,惊得霎时屏住了气。

可他听着听着,愈发感到不对劲,直至傅谊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被这小子耍了,只得拍着胸口缓着气,幽幽感叹:

“……哎阿谊,以后好好讲话,我这腿疾,都快被你吓成心疾了。”

见自己的玩笑一下又没把握好度,傅谊慌了神,连忙凑过去给太子拍拍顺顺气,乖乖认错,

“是我不对,这四两大闸蟹我就不跟福安哥哥要了,换我秋后给你送来赔罪,如何?你的双腿近日可否好些?前些日子冷,还发作吗?”

“还好,没从前发作得那么厉害了。前不久父皇赏了我一处京郊的温泉别院疗养用,效果还不错。待这斋礁结束了,你要不要随我过去住住?”

“好!”傅谊欢呼了一声,突然想起上车前舅父警告自己的话,又蔫掉了,

“可我今个怕是去不成了,晚上娘定还等着收拾我呢。”

“你啊你——”傅谙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自己这个堂弟哭笑不得,想了想之前他那可怜样,终是屈服了。

“罢了,回头我休书一份给你母妃吧,就说你这次着实太过顽皮,险些酿成大祸,不如就由本宫暂且先僭越一次,好好教训教训你。”

“罚你——罚你什么好呢,就罚你禁足在我京郊别院,同我一起温习抄书吧,不抄完不许回去。这惩罚,陶王世子可听清楚了?”

“臣明白了。那臣多谢太子殿下开恩!”

傅谊有模有样地向太子行了个礼,对于这个处理,自是十分满意的,虽然行礼中途被傅谙笑着拦住了。

在起身的时候,傅谊忽地想起自己怀里还有包点心,赶紧将它们拿了出来。

“太子哥哥也吃点,这几个我都尝过,味道不错,很是诱人!”

这是他特意给傅谙留的,生怕太子殿下跟他一样在斋戒的时候被饿着了。

所幸这一路上他护得周全,点心也没怎么压坏,仍热乎着呢。

“确实如此,阿谊有心了。这味道,确实和宫里的不一样。”

傅谙接过,吃了几个点心连声赞叹,顺口问了句是哪家店做的。

“林家茶楼,茶商林老板林凡安名下的,福安哥哥可知道他?”

“原来是他,我倒是听降心公子在信里提过这人。”

“降心公子?这人是谁?”

“云梵,字降心,这么说,你可有印象?”

“哦……姓云,又与福安哥哥熟识,那肯定是先生的儿子了。”

见傅谊一脸泄气的模样,傅谙不由笑了笑,腾出左手,捏了捏傅谊的脸,发觉手感是一如既往地不错。

“怎得这马上都十七岁了,一提起先太傅就这般模样,还怕先生板着个脸罚你抄书?”

“不过,降心公子倒是没先云离先生那般严厉,与之交谈倒是令人如沐春风,心生欢喜。先前师母还在世时体弱畏寒,常年在金陵养病,降心公子便也不待在京城了。其实我与他也并无多熟识,只不过往常写信慰问先生的时候,偶尔是他替先生回的信,故而多说了几句罢了。”

“对了,他还特意问了我一句,”话说着,傅谙瞥了一眼傅谊,见他听得专心致志,一脸紧张,便故意逗他,“他说,先生很关心陶王世子的功课如何,也不知现如今学得怎么样了,还是别无长进吗?”

“太子哥哥,千万别!你可要替我向先生多美言几句啊!”

这下傅谊是真慌了,别看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可在先太傅未辞官前,可没少挨罚。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傅谙正了正色,催促着傅谊赶紧把点心吃了,毕竟估摸着时辰也快到圜丘了。

此后便是二人的闲聊时光了,直至斋醮下车前,二人可谓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傅谊尚还在回忆中,忽闻下人来报,说是宫里来消息了。

太子一听,猛地站起来。

谁料那小宦官跌跌撞撞地跑进书斋,也不顾一身雨水湿透了衣裳。

他的发丝胡乱的黏在颊边,却连抹一把脸的功夫都没有,一下子跪倒在傅谙面前,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断断续续地上报着:

“太子爷,世子爷……是奴婢去迟了——齐大人,齐大人他没能熬得过那二十杖,被打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1】:应天府尹:正三品官职,是南京的最高地方行政机关

【2】:“梅以曲为美……”出自龚自珍《病梅馆记》

【3】:出自张岱《陶庵梦忆 钟山》

鹫峰寺在南京白鹭洲公园里(我当初以为它已经没了,结果逛白鹭洲公园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其实离紫金山(钟山)蛮远的,我至今都没想明白那个位置张岱是怎么瞧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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