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楼道空旷，暮色污水似的从窗框漫进走廊，抢救室的红灯宛如野兽的眼睛。
宋绮呈还觉得自己像在梦游，腿脚发软，若不是有郑思行搀着，她都无法朝红灯亮处走近。
严母的抽泣声在此时尤为刺耳，郑思行在宋绮呈身后托了一把，她才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了对方颤抖的手。
佳佳住得离严家最近，第一时间得到消息陪同来了医院，一辈子没体验过这种生死时速，此刻整个人还有点蒙。
“怎么回事？”郑思行拉着佳佳走远了些。
佳佳抹了把额角的汗：“吞了一瓶安定，医生说情况不会太好。”
郑思行蹙紧眉：“他为什么……”
“我早该注意到的。”佳佳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撑着郑思行的手掌，发现自己双腿居然在打颤，“你还记得上次咱们一块吃饭，他喝醉之后说的话吗？”
郑思行：“记得。”
佳佳：“第一次，他说自己不想回家，因为一回家就得被催婚。第二次呢，醉得稀里糊涂，说了那么些个傻话——我还觉得他说的是傻话。下午他来我家找我，我因为这事儿打趣了他，他也没生气，就跟我说了点自己的苦衷，现在看来是他在向我们求救吧。”
“平时我要求他十点上床睡觉，今晚十点多的时候，我发现他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放到阳台脏衣篓里，就想进他屋拿……看到他枕头旁边放的安眠药。”严母死死攥着宋绮呈的手，“呈呈，你告诉我小睿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情？他是遇上了什么难事啊？”
不等宋绮呈回答，她有些神经质地猜测起来：“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钱还不上？还是……还是违法乱纪了？他每天去哪里都会跟我汇报，按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对对，现在网上诈骗的也多，他肯定被骗了，他害怕才会想不开！”
宋绮呈自己眼眶也红了一圈，六神无主地望着她，“阿姨，等小严哥醒了我们再问问他好不好？”
电梯门又响了，匆忙的脚步声砸在瓷砖地面上。
陆宏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情况怎么样了？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人还在抢救。”郑思行想起宋绮呈和他说的话，问道，“小严哥下午是不是也去找过你？”
陆宏钦睁大眼：“你怎么知道？他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家，说想来找我打游戏，我不正好跟我对象双排呢么，就说行，我们仨玩儿得还挺开心的。”
郑思行：“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陆宏钦：“我介绍我对象给他认识，他就祝福我俩呗，后来也说了自己大学那初恋。人家前段时间结婚了，还给他发了请帖，他没去。”
“初恋结婚？”佳佳目光一凝，“会不会他是因为这事儿才想不开？”
陆宏钦挠挠头：“不至于吧？他提起这个初恋的时候很平静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就算心里再膈应，也没到自杀的地步吧。”
郑思行：“他有没有说过，当初为什么和初恋分手？”
陆宏钦：“说了，说是他妈不同意他娶个外地姑娘。大学毕业就分手的情侣多了去了，这个理由也正常。只是这么些年他也没再谈女朋友，家里催得焦头烂额也没用，不知道阿姨后不后悔当初棒打鸳鸯。”
“肯定都是那个狐狸精的错。”严母恶狠狠地说道。
宋绮呈一头雾水：“哪个狐狸精？”
严母：“小睿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女生心术不正，没同意他们在一起。谁知道前几天她结婚还故意来向小睿炫耀！她安的什么心？私下里……私下里肯定还跟小睿说了什么。”
说着从包里翻出了严子睿的手机，宋绮呈惊愕地看到她直接解开了锁屏密码，从微信列表开始翻，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又切到通话记录查看。里里外外所有软件检查了个遍，依然没找到她想看到的东西，“一定是小睿背着我把聊天记录删掉了。他一直就护着那个小贱人，以前为了和她在一起甚至不惜和我顶嘴！小睿向来都听我的话的！”
“呈呈啊，当初我没听你妈妈的劝，由着小睿报了外地的大学，我真的后悔啊！你说要是他也和你一样留在升州念书，在我眼皮子底下，也不会发生这种事。要这样现在估计早就结婚，让我抱上孙子了。”
宋绮呈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怪异的感觉。
“说到这个，我妈昨天倒是跟我提了一嘴。”佳佳道，“说小严哥挺孝顺的，工作后一直和阿姨住，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全部上交，有应酬什么的会提前跟阿姨汇报，出来玩儿的零花钱额外发。”
郑思行和陆宏钦同时皱起眉：“开玩笑的还是真的？他都多大的人了？”
佳佳：“这都是阿姨平时和我妈说的，应该不会有假吧。咱们前头一次聚餐，他不就一个老早回了家，没和我们一起打牌吗？”
陆宏钦也想起来什么：“那天松哥也在，是我和你一块送的他们。松哥要回家陪小孩，早点没办法，但他好像是被家里电话催走的。”
郑思行：“他家管这么严？以前从没听他说过。”
佳佳：“家事嘛，哎呀，他一直以来就这么个性格。”
“我要是出门吃个饭还得打报告批款，时间久了人也得疯。”陆宏钦说着下意识想去口袋里摸烟盒，结果抓出一把大白兔，想起来自己自打谈恋爱后就开始尝试戒烟了，只能剥了颗糖塞进嘴里，压一压心头的烦躁。
郑思行看向宋绮呈的方向，在她身旁是红着眼睛诉苦的严母。
“严叔没来？”
奶糖格外粘牙，陆宏钦闭着嘴摇头说不知，倒是佳佳吞吞吐吐的：“你们……没听说吗？”
郑思行：“听说什么？”
佳佳压低声音道：“没听说也正常，这事儿他们都没声张，我还是因为住得近才听到点风声。说是严叔两年前和他老情人重新在一块儿了，要和阿姨离婚，阿姨没同意，他就直接收拾东西搬出去住了。”
陆宏钦口齿含混地：“啊？？？”
“我这一辈子……除了小睿还能指望谁？小睿就是我全部的希望了。”严母直愣愣地望着抢救室上方的红灯，“呈呈，你说，小睿也抛弃了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红灯熄灭。
严母立刻起身，郑思行他们也纷纷过来。
医生摘下口罩，松口气道：“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谁是家属？”
严母：“我！我是他妈妈！”
医生看了她一眼：“病人求生意志不强，等他醒过来以后最好不要再刺激他的情绪。”
严子睿转回普通病房时已经是凌晨三点钟。
严母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熬红了的双眼布满血丝，她却像不知疲惫似的始终盯紧了床上的人。佳佳陪在一旁，让她躺会儿歇歇她也不愿意，再看一眼床上形销骨立的老友，心里涨得发酸。
病房外。
宋绮呈的眼泪直到这时才流下，郑思行将她揽在怀里，明显感觉到胸口那块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她哭时也不吭声，只是半个身子小幅度地颤抖，他安慰似的在她脑后来回抚摸。
陆宏钦见状也是叹气，低声对郑思行道：“宋儿吓坏了吧？要不你带她先回去休息，我跟佳佳留在这，人醒了再告诉你们。”
宋绮呈听见他的声音，没抬头，瓮声瓮气回应：“我不要走，我就留在这里等小严哥醒过来。”
陆宏钦：“听话，你待这儿也没事干。”
宋绮呈执拗道：“我不。”
郑思行劝道：“先回家吧，不休息休息，明天等小严哥醒了哪有精力照顾他？”
宋绮呈觉得他说得有理，从他怀里抬起头，背过手擦干净脸上的泪，“那我们走吧。”
陆宏钦不可思议道：“我说话现在都没分量了？”
郑思行瞥了他一眼，经过时拍了下他肩膀：“照顾着点严阿姨，辛苦了。”
陆宏钦摸摸后脑勺，迟钝地点头：“哦，应该的，晚上开车小心点啊。”
上了车，宋绮呈情绪平复很多，从后视镜中看到自己肿得像核桃的双眼，不免想到刚才在郑思行怀里哭得昏天黑地的样子。扭头偷偷看向他，发现他胸口洇得明显湿了一块。
“刚才佳佳哥都和你们说什么了？”她一开口发现嗓子沙哑，干咳了几声。
郑思行拧了瓶水给她，把方才他们聊的内容一一告知。
说完见她反应淡淡，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
宋绮呈道：“我能理解，我妈和严阿姨其实差不多，只是没严厉到这种份上罢了。”
郑思行道：“也幸好阿姨看他看得紧，才能及时发现情况把人送到医院，否则等到第二天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宋绮呈摇摇头：“你说错了，不是阿姨发现得及时。”
郑思行疑惑道：“什么意思？”
宋绮呈吸了吸鼻子，消沉地垂着头。
“一个母亲能随时随意地进出孩子的房间，更对他的生活流程有着固定的安排，那么小严哥长久以来生活习惯早就养成，又怎么会只有今天‘不小心’没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到该放的位置呢？他知道阿姨肯定会来他房间取走衣服，自然就能看到床头的药物和昏迷的他。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郑思行没有出声。
宋绮呈直接给出了答案：“他就是故意要让阿姨看到这一幕，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在她面前。”
郑思行惊诧道：“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绮呈吐出两个字：“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