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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解铃人(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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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王家给王淳媛的陪嫁里,有一处别院在江南道的小城雨城中。

那时朝中盛行奢靡之风,这座城里有最好的兰舟夜唱,也有最妙的香料,不少世家弟子都在这里购置了别院供玩乐歇脚,笙歌不断。

王淳媛散了陪嫁带来的仆役,只带了轻白与画寒,从中都坐了两日的车来到这里。草药苏氏对外宣称少夫人染疾需要离京静养,躲过了不少风言风语,但也少不得也被说上了几句。

只是中都里的传言如滔滔大浪,每日更迭,很快,就没有人再记得药厂东家的少夫人了。

轻白不过六岁,却已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她的母亲半年前身染重疾殁逝,自那之后她变得极怕生人,每每看不到王淳媛或者齐云时就会着急。

王淳媛努力给她和从前一样的生活,雨城没有中都繁华,却也有香市寺庙,入夜后山上会点起一座灯塔,各怀心事的善男信女从各地赶来,拜谒不止。

她让齐云逐步卖掉一部分嫁妆里在各地的铺子,兑成清清白白的银子,在边陲小城里买下一间宅子,打算留给轻白。那里依山傍水,适合修养,亦是妯娌从前最想去的地方。又重新买了几间铺子,并上现在住着的小院,仪器记到了齐云名下。

他拿到那些地契时有些惊慌,王淳媛却告诉这些都是他应得的,作为跟随她这几年的报酬。

昔年她被拘着在苏家的后院里,闲来无事翻着草药世家典藏的医书打发时间,曾找到过一张古旧的药方,以为有趣,拿去给妯娌姐妹看过,她却说上面那些奇怪的药材并非无处可寻。妯娌在当庶子夫人前是苏家的家生子,父亲幼时曾见过药成一次。

“那这药是什么功效?”王淳媛便问她。

妯娌默然,良久才道:“可化执念。”

王淳媛把药方给了齐云,让他一定要不遗余力找到上面所有的药材——半年前他就辞了管事的位子,来雨城同王淳媛一起照顾轻白。

他朝王淳媛俯首:“少夫人,等我回来……”

长兴二十六年的年关,西山兵变爆发,江南道开始下雪。

齐云从洛阳回来,带来了最后两味药材。

王淳媛把自己一人关在屋里,人煮汤、煎药、搓丸,最后的剂子如血一般刺目。她沉默着看了半日,才把手心里快融化的药丸装进了瓶子里,用布塞封好,置于高高的架子上。

她打开门,冲雪地里搓雪球打闹的轻白招招手,“进屋里来,我给你准备了样礼物。”

“叔母!”轻白举着彩纸扎的彩幡,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跑进屋里来,“叔母,年节好!”

齐云在边上兜着,“慢点,慢点!别待会儿又摔了个大马扑,在雪地里冻花了脸!”

王淳媛忆起旧事,难免恍惚,朝齐云莞尔一笑,“你当年不也是……”

齐云坐在屋檐下,仔仔细细掸掉鞋底的残雪,方才放心进屋里来。

“是,少夫人对我可是救命之恩!”他回过头,也冲着王淳媛笑,“少夫人,年节安康,岁岁喜乐。”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王淳媛却板起脸,“你赶紧换一个,赶紧的!我现在听到这几个字都觉得晦气。”

齐云就笑笑,说:“那便按照旧府里的习惯,叫您二小姐吧。”

他转了身,看见轻白那鞋上落的雪已经都化了,满屋子湿漉漉的脚印,无奈地摇着头,找布去擦了。

却不见王淳媛站在他身后又一次晃了神,她的嘴唇微不可闻地动了几下,似乎是在说——先生。

轻白被齐云追得满屋子跑,满屋子都踩满了湿脚印,绕了一圈,她又跑到王淳媛的面前来,垫着脚拽拽她的手,眼巴巴道:“叔母,你方才说我有礼物是不是?”

王淳媛猛然回过神。怀里的孩子柔软且带着奶呼呼的香气,她不免想起了幼时的自己,那时候长姐还没有入宫去,自己时常把顾先生惹恼了,就溜到长姐的房间里去寻求庇护。

顾先生偶尔也会和长姐聊上几句,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学生,不敢冒犯,王淳媛就躲在她的身后,看着顾振堂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长姐……一别数年,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王淳媛摸摸怀里孩子柔软的头发,摘下腰间挂着的玉牌,放到了轻白的手心里。

温润白玉被雕成成莲花的模样,正中心有一点血红,恰好成了白莲的莲心,轻白小心翼翼地举起玉牌,透过光看到屡屡玉絮于其中漂浮。

“这是母亲从前严令禁止我碰的那块玉佩!”轻白小小惊呼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望向王淳媛,“母亲说过,这块玉是稀罕物……叔母真的要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我?”

“真的。”王淳媛微笑道,“它现在是你的了。”

她捋捋被风水吹乱的头发,起身关严实了窗户,抱着手炉坐到塌上,“关于这枚玉牌,还有个故事,我说给轻白听。太宗帝平定关内道后,迎娶了一位羌族女子为妃……”

等到轻白沉沉睡去,王淳媛伸出手,拢了拢孩子的冬衣,又觉得不太够,取来一件带毛领的大氅,像裹小动物一样把小姑娘抱起来,放到齐云的手里。

“年节……本来应该是要守岁的,”她的手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件大氅,“今年不行了。齐云,”她抬眼看面前俊朗的青年,“……我太累了。”

“二小姐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了,便好好睡上一觉吧。”他抱着轻白,朝她微微弯腰,“轻白睡了,我还醒着。二小姐,这个年节你并不是一个人过的。”

王淳媛愣了愣,忽然展颜。

“对。”她轻声说,“我不是一个人。”

……

屋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

齐云在廊下并排放了两把竹椅,铺上厚厚的毛毡,疲惫的女子与他同坐,絮絮叨叨讲起以前的事情。

“王家老宅的小院是从前母亲喜欢的地方,母亲死后,父亲不再许任何人去,哪怕是我和姐姐偷偷溜进去,被发现后也会被罚。”

“是,”齐云低声回应,“二小姐让我暗中查访时我就已起疑心。尚书大人从不贪杯,小院井中早已枯死盖上了石板,醉酒、失足、藏金,每一点都看起来顺理成章,实则都不正常。”

“齐云,”她摸着手里的瓷瓶,“这天下的棋局我看了二十年,虽然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执棋者,也觉得看出了些门道。”

齐云伸手把大氅搭盖在王淳媛的膝上,塞塞两边,柔和回应着:“二小姐可以说与我听。”

王淳媛抬起右手,伸出了两根手指捏住虚空,仿佛那里有一枚棋子,“太子领兵出战川西,屠戮羌族无一人幸免,因此不会有民心;身为太子,眼看天师佞臣作乱却不敢明辨,他无胆识;重用苏皓这样的商贾于这世道本来没错,可是他借此机会陷害纯臣,可见亦没有识人之明。”

“说得中肯,”齐云笑道,“也句句在理。二小姐本来有巾帼之才,却……”

“被困住了。”王淳媛说,“我原以为,自己守护的就永远不会丢失,为此我努力学了好多东西,女子能学的、女子不能学的……可我这一路走来,才发现它们如同指尖沙,不是我想要握住,就可以握得住的。”

“我接着与你说,齐云,你若是还在药厂,尚还有转机,可是就凭苏皓一己之力,苏家必败!中都那五王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听说禁军的兵马从东宫里出来,直接冲进了皇城内……这个太子迟早要被废,可惜了,我不能亲眼看到苏皓狼狈保命的那副嘴脸了。”

“我父亲三元及第、半世功名,最后只得黄土一抔无人祭奠!王氏百年基业、三代学士之族,就这么给别人做了嫁衣!”王淳媛笑着笑着,忽而开始落泪,“苍天有眼,那些人必不得善终!”

“会的。”齐云把盖在她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了些,“因果轮回,他们终将为自己曾经的所为付出代价。”

王淳媛叹了口气:“从前也有人和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谁?”

“我的老师。”

齐云略显惊讶,“从未听二小姐提过。是小时候的教书先生吗?”

王淳媛想起顾振堂以前教她的那些东西,觉得齐云大概是把他想得太普通了,但她答应过顾振堂,这一辈子都要为他保守住秘密。

她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能遇到这样好的先生,是我的幸运。”

从六岁开始跟随顾振堂学习,到十八岁出嫁,王淳媛想,她好歹也过了十余年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生活。她的手绣过花,也牵过马;翻过账本,也舞过剑,在最美的年纪热烈地爱过一个人。

此生不亏。

能学的、不能学的……没有什么是女子不能学的!女子的世界同样很大,大到可以囊括整个天地!

先生曾经亲口和她承诺过,若他活到了最后,那一定会还她一个太平盛世。

齐云也点点头,说:“人的吸引是相互的,因为二小姐也是个很好的人,才能遇到这样好的老师。”

她伸手轻点,那瓷瓶里的剂子陡然落了一颗下来,滚落进被风吹凉了的茶水里。

转眼化开,刺目的一片红。

齐云拦了一下,几乎是哀求的口吻低声说道:“冬日寒凉,二小姐好歹得喝口热茶……”

“最后一次了……”她喃喃自语,“小时候先生和我置气,就放一杯热茶在我面前,茶冷了,他气也消了,就喝了茶,面不改色地继续和我讲学。”

她将冷茶一饮而尽。

“我最近终于得了空,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一件件都慢慢想了起来。”青年的肩膀宽厚有力,她借了一寸相靠,倒觉得比自己那膈人的丈夫靠起来更心安,“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答应了先生三件事情,一生兢兢业业,从不敢忘……”

“齐云。”她遥遥指向梅花盛开的院子,“你帮我保管好这里,不可、不可给了别人占了去……”

“好。”齐云不再多问,低声答应着,伸手替身边人理好衣服漏风的地方。

她的瞳孔渐渐涣散了,“我本来不该活到现在的,这冥王手里赊来的十余年命,恣意洒脱,此生不亏……齐云,你认识、认识我的先生吗……他出自一个好了不得的家族,你一定想不到……”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风吹来雪花落在她的嘴角,或许是错觉,她竟然第一反应觉得那是一个吻。

她的心真的太累了,眼前的光越来越亮,竟然幻化出阔别许久的妯娌模样。她自虚空中步来,就像许多年前长姐经常做的那样,带着熟悉而温暖的气息,拥她入怀中。

妯娌的身后,渐渐又凝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大雪中撑着一把黑绸伞,朝王淳媛遥遥伸出手,手心手背布满了陈年的旧疤痕。

“顾先生……”她迷了神,却听见自己坚定而清晰地说道,“这回,带我一起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屋覆经冬雪,庭昏未夕阴。——祖咏·苏氏别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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