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卿的府邸,端庄典雅,自成格调,不愧是论道谈经之家。”
周广善哈哈笑道:“王上谬赞。臣不敢奢侈,木材石料,都是百姓送来的,臣不收下,他们便不肯走,推脱不过。”
听了这话,女君也微笑,君臣融洽。
殷玖小口品茶,温和说:“古树普洱,初尝如山野气韵扑面,云雾蒸腾,转而苦涩弥散,回甘溪畅。真是好茶。”
“是这壶好,前几年友人送我一把龙章铁壶,煮茶时蜷叶舒展,更好喝些。”
几人一直绕着茶的话题打转,赢长扬想切入粮草的事情,又被周广善几句话带回来。
殷玖不动声色放下茶杯,“……确实仙饮。那母树正巧生在贡昌,过几日给周大人送一枝来。”
赢长扬接话道:“在贡昌怎么送来?现在那四周的路被围住了,不知何时通行。”
“是因为楼斩将军还未筹足粮草,等粮草够了回师,路也就通了。”
周广善不接话,但笑不语。
他手里确实有粮,不过都是质量极佳的上乘好粮,价格嘛,自然也就高些。
一石米,六千钱。
殷玖思忖,周广善所售的米,是未舂磨的粟米,真正出米的产量还要折去两三成。一石六千钱,这个价格,将近市价的三十倍。用赢长扬的两万万钱,也只够买三万三千石左右。
“哦?竟如此金贵?爱卿家里吃的是什么米?寡人都没尝过呢。”
周广善让人端上三碗热气腾腾的小米饭,殷玖提起筷子尝了一口。
“贱价米都卖完了,当然,臣也不敢给您次等的粮食。这米可大有来历,武公西征曾获麒麟,就是用此米哺喂,化育仁兽。”
周旋许久,最终六千钱价格不变,只是能送出一些,凑个三万五千石的吉利。
多说无益,殷玖在底下轻轻扯了扯赢长扬的袖子,专心扒饭的人赶紧吃完最后一口,碗里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留下。于是二人起身,周广善腿脚不便,由门人相送。
赢长扬扶着殷玖上马车,帘子放下,王驾远去。
指尖抚平殷玖紧蹙的眉心,“没事的。”
殷玖一愣,偏头往旁边避开。赢长扬没反应过来,手指僵在半空,划过她眉骨与耳侧。
静默。
二人分坐马车最两边,一路上再无言语。
下车时,赢长扬往前走,突然回过头问:“三万三千石不够,三十三万石够吗?”
殷玖脚步停顿:“三十三万石?”
前面的人不再回答,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路,走了。
殷玖有些出神,看着赢长扬走远。
是谁落寞?
无端,心脏被一团细而锋利的乱线包裹缠绕,松开时觉察不到,猛然一扯,却被扯得生疼。
“长公主?”
殷玖回神,霜竹已在马车边等候。她陡然清醒,两道影子投在地上,往相反的方向,一个去日新殿,一个去中新宫。理国称殿,治家称宫,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国,也不是她的家。
“嗯,走吧。”
*
“下雨啦!小胖老婆!关鸡笼!”
大人们赶忙冲去菜地与田间,被叫做小胖老婆的童养媳听见叫喊,立刻从灶边往鸡笼跑。
这个时候天冷,打雨进来,往往会把小鸡崽子淋死。小胖老婆关好了鸡笼,单衣湿透回去,寒风迎面一吹,抱着自己哆嗦。她突然想起上次有三只小鸡崽子就是下雨的时候冻死的,于是折回去把鸡崽子都抱在臂弯带到房里。茅草棚顶被风卷起一块,雨淅淅哗哗漏下来,屋里也冷。
怎么办呢?小女孩的脑瓜转啊转,看见角落里的陶罐,有了主意。干草塞进去,把小鸡放在里面,搁到熄了火残留温暖的灶台边。
做完这些,小胖老婆搬个凳子,坐在门槛边,就着外面微弱的光编草篮。别看下雨,其实云薄了比平时还亮些。茅草有点割手,冬天到河里破冰洗衣服的时候手上长了冻疮,挖荸荠的时候冻疮开裂了发紫渗血,估计没好全,她的手一直有点痒痒的痛。不过也还好,痛点省得犯困。
正编得昏昏欲睡,大人从田上回来,问她鸡笼关好没。
“关好了,我怕小鸡冻死,给挪到屋里来了。”
六七岁的小姑娘甜甜地笑,都是贱籍,童养媳更低人一等,但因为她手脚麻利,又嘴巴甜,就能少挨打。
不过她太小了,不知道鸡崽放在罐子里会闷死。
老娘气得冒烟,把死掉的鸡崽倒出来,往她胸里塞。小胖老婆吓坏了,缩到墙角,茸茸的毛扎得她哭出来,捏碎的鸡头流出冷冰冰的东西,顺着衣服里面滑下去。
这一夜她抱着狗,躺在地上没睡着,怕第二天又挨打,等天蒙蒙灰的时候爬起来烧草做早饭。泼辣的老娘和侏儒的老爷子起床,看见她做好了饭,果然没打她。周大人家要人丁去舂谷,一家人吃过饭赶早去了,小胖老婆留在家里洗衣服、编草篮、喂牲口。
踩着凳子刷锅的时候,锅太大,边缘好远,身体探出去刷,结果一头栽进泔水里。她拼命扑腾,太滑,上不来。
等大人们回家,发现小胖老婆在锅里淹死好久了。
这户人家少个麻利的劳动力,只好留个人在家做事。周大人那舂谷的工钱就少一份。到年底结算,今年亏了十几石米,只能编草篮子、卖鸡蛋、到田里捉泥鳅、挖荸荠来还。
后来还不上债,抵了家里的田,老大出去卖膏药,老二老三老四去当兵,老五上街跟人打架打死了,老六痴呆,待在家里和爷娘一起噎着一口气要断不断的。这些,都是以后的命数了。
*
“六千钱一石米,总共不是能买三十三万石吗?”
四个宫人抬上箱子。
打开。
周广善放下酒杯,取出枚大钱,放在嘴里咬,细细辨别成色。
按赢长扬的意思,一个新钱,值十个旧钱。
“王上要使民放铸?”
先垩康王刚即位时,市面上私铸泛滥,泥币充斥,劣币盛行,有些地方甚至不用钱币,回到原始的以物易物。赢灵宝颁布了“使民放铸”的法令,允许百姓自己铸钱,并在集市上摆放天平,用以衡量钱币质量。如此一来,私币也有了竞争,百姓不收劣币,良币渐渐充盈。
平头小民的作坊不可能大规模铸币,主要是豪族势力各自印铸,在多年混战后,延维高家和徐梁卓家傲立而出。高家的铸币成色最好,一度超过官铸的含铜量;卓家的铸币成色不如高家,但胜在屯有大量军田,发行的钱币可以到其名下钱庄直接兑换粮食。
在钱币品质稳定之后,垩康王收回了铸币权。钱权勾通互流,高仲婴官拜大司徒,卓致远封爵上卿。
但现在,可不是使民放铸。
“不,这是我大垩的新钱。”
周广善嗤哼:“高司徒手中不曾铸过这批钱。”
说罢,把空了的酒杯底朝赢长扬高举。
女君恭谦笑笑,拿着自己的酒壶走下台阶,侍立弯腰给周广善斟酒。
“谢王上。倒满。”
赢长扬手一倾,大半壶酒瀑下,洒在桌案。打湿了镶着金箔的刺绣深衣。
周广善大手死死钳住赢长扬握壶的手,把酒杯倒满,口里混烂的肉味和酒味直直冲面而来。
“刃冈,你母亲尚且要敬我三分,怎么你长大了,就不听伯伯的话了呢?”
酒壶被女君咣当钉在桌上,菜盘震起。赢长扬笑着说:“周伯伯,大垩有新法,当然也有新钱。”
“有新钱,我不收又如何?年轻人哪,喜欢闹些花样。不听老人言,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周广善把酒喝尽,满脸通红,“刃冈,我说得对吗?”
赢长扬微微低头,“您说得很对。”
周广善哈哈大笑,女君让人把他扶回家醒酒。
第二日,太和殿上众人接到消息。
女君赢长扬择吉日大婚。
赐婚,上卿卓致远将军之子,卓风然。
群臣惊愕,卓致远也万万没有意料到,正要推辞,还未开口,赢长扬豁然从王座上站起,拔出腰间长剑号令:
“众卿听命,随寡人出宫,迎李淮大将军凯旋。”
女君从群臣中央穿过,如海浪劈开一线,浪潮向两侧翻涌,中央露出陆地甬道。她立在巍巍栋梁下,用力拉开厚重殿门。
太和殿广场上,密密麻麻的卫兵悄无声息肃立等候,偌大王庭的青砖都覆盖上一层黑色,是整齐垂悬在空中的枪矛缨络与鳞片般的坚硬盔甲。
女君回头看向殿内。
“王上万年。”
第三日,中央制诰,卫寅新开府,自选僚属,着手新法最后一版的编订。于新年元月元日正式施行。
*
“王上……”
赢长扬舀一勺药喝,随口问:“怎么了?爱卿想说什么?”
入清梦欲言又止,正在犹豫中,却见赢长扬对她玩味一笑。
“有中意的郎君了?寡人给你赐婚?”
“不是!”入清梦急忙解释,“臣只想……只想尽忠于王上左右,判药编书,这辈子就够了。”
在女君的注视下,医女耳根慢慢晕红,手足无措赔罪道:“臣唐突,冲撞到……”
“噗,”赢长扬把碗里黑稠汤剂喝完,用勺子敲了敲,发出清脆乐响,“一辈子判药?苦死人了……”
赢长扬笑了会儿,想起入延阁的嘱托,渐渐收敛,严肃问:“章悬呢?他怎样?”
*
“入医女留步。”
入清梦回头,竟是太子疾步追上来。
从来王孙多倨傲,赢纯钧虽为太子,倒算贵族里平易近人的,很大部分原因是常常被他姐教育不准摆脸。小时候有一次赢长扬拉着入清梦玩,赢纯钧见姐姐都不来和自己待一块,故意嘀嘀咕咕,赢长扬忙着哄入清梦,不理他,于是他开始大声嚷嚷“本宫身为太子……”回去以后被他姐狠狠拍一巴掌屁股外加凶了好久,再也不敢作妖。
小孩子心性,赢纯钧觉得入清梦抢了姐姐和自己玩的时间,不喜欢入清梦,又被他姐教训。
“你说阿清好不好看?实话实说。”
点头。
“她惹过你?”
摇头。
“上次她做了青团,是不是送给你吃?”
小赢纯钧不服气:“那是特意送给你吃的!看见我在才给我的!”
“你就说你吃没吃吧?”
“……吃了。”
“好吃吗?”
他觉得青团香香的,甜甜的,糯糯的,好好吃,但是这时候不能输掉气势,只好梗着脖子嘴硬,“……还行,不是特别好吃……一般般。”
后来慢慢懂事了,赢纯钧虽然和入清梦走得不近,但因为赢长扬的缘故,偶尔碰面也会客套几句。越长大,便越显出身份的壁障,公主离都,太子和医女自此再无交集。
“太子千岁。”入清梦规规矩矩拜下去,在平身的指示下起来。赢纯钧与她寒暄几句,问:“王姐要回来了,后天早上,你去接她吗?”
入清梦听见“王姐”二字,内心不住发颤,小心翼翼问:“是……公主让奴婢去接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阿清不要慌!稳住!
放心吧,赐婚罢辽,屑女君都不一定愿意给豪族那些臭男人留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