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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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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明君赢要臣上表,请求回都奔丧。”

赢长扬连奏表都未看,直接指示道:“他不必回都。猃狁会谈在即,臣僚各司其职不得随意奔走。大宗伯的丧礼由宗室操办,在延维下葬;他若一定想亲殓扶灵,就把他父亲的棺椁送到他封地去吧。”

虽然时值深秋天气寒凉,但大宗伯棺椁和凶礼执杖的车队不似包袱信件,真等仪仗走到封地,赢齐景的尸身恐怕要腐烂生蛆不成样子了,女君实则并没有给赢要臣选择的余地。

“平明君还有一份密奏。”徐壹从一沓书信奏表底下拿出木盒,捧过头顶弓身奉前,女君问“他说了什么?”,徐壹又把木盒举高些,垂头答道:“奴婢不知。”

天子风寒休沐期间,奏折交予太傅檀砚批复,重要的事情有徐壹面述,按口谕写批文。赢长扬几天不看文书,拿起赢要臣的密奏,只觉纸间小字像密密麻麻虫蚁爬进鼻腔,啃咬得人难以呼吸。

“赢要臣什么时候递上来的密奏?”

“一炷香前到延维,刚送进宫内。”

“和他陈情奔丧的奏表一起发的吗?”

“平明君是先上的奏表,隔日再暗发的密奏,驿传五百里加急。”

“他说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件事关国祚的旧物,万分重大,不敢传递于他人之手,恳请面呈寡人。徐翁说说,这会是怎么回事?”

“国祚不在他人,只在于王上。”徐壹平静说道,“大宗伯的遗物,不会事关国祚。”

女君笑了,“那他要面呈的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回都的投名状。”

赢长扬回忆着赢要臣的模样,仅仅模糊记得一个高壮轮廓,在雪地里与她和赢纯钧打雪仗,赢纯钧被她倒灌了满脖子的雪撵着跑,急忙对赢要臣大喊:“哥哥!快捏个结实的雪球打她!”埋头造防线的赢要臣霍然从雪堡里抬头,刹那间万物静止,女君皱眉细看,依旧没有看清记忆中的表兄长什么样。

徐壹垂首等待,沉默许久的女君终于发话道:“平明剿匪一仗,是赢要臣统帅的吧。那时寡人刚刚继位,诸事繁杂。还未让他入殿述职。”

“奴婢明白,奴婢下去就拟旨。”

徐壹退下,殿门关闭,日新殿内灯火熄灭。赢长扬安静躺在床上,窗纸映着皎皎冰轮,满室月色凉如水。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殿前木叶半青黄,宫人抬头望着高旷夜空,北极星斗柄向西北移转,她想起今天是立冬。忽然殿门吱呀打开,女君披衣从殿内走出,“长公主睡了吗?”

*

赢长扬叩了叩中新宫大门,站在门前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又叩了叩,猜想殷玖可能已经睡下了,准备离去。不料这时霜竹正好开门,微微对她行个礼,问道:“垩君前来有什么事情吗?”

赢长扬视线越过大门向里看了一眼,屋内没有灯火,便轻轻摇头,“没什么。吵醒你们了吧,请见谅了。”

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殿门吱呀打开,殷玖披衣从殿内走出,在月下静静地看着她。

清宵细细长,两人坐在书案边,赢长扬并未说自己为何而来,殷玖也并未问,二人在波光微荡的月色间对视。

“康王少年时,醉中挑灯翻卷,在史书的扉页上题了半首诗。”

赢长扬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

砚扫连锋映六军,劈山拢海破阵云。

酒为旗鼓刀笔槊,横征书史七百秋。

“这诗只有上半首,所以我续了一句。”

赢长扬写毕,看向身边的人,将笔递过去,“最后一句,殷玖,请你来写。”

殷玖接过笔,完成了这首跨越时空的联作:

砚扫连锋映六军,劈山拢海破阵云。

酒为旗鼓刀笔槊,横征书史七百秋。

惊雷铁马浓作墨,烛光剑影相刃击。

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

“如见万里烟尘清……如见万里烟尘清。”赢长扬低头对纸面喃喃。沉思片刻,突然笑道,“凡有气血者……”语意渐渐低下去,仿佛在等殷玖的回答。

殷玖眸光复杂看着她,“必有争心是吗赢长扬?”

烛火随风起摇晃,赢长扬脸庞忽明忽暗,眼中跃动着异常的神采,“难道不是吗殷玖?”

“你们的争心,使天下永无宁日。”殷玖注视着赢长扬,终是沉痛问出,“相互攻伐,以强劫弱,以众压寡,以伪诈欺谋良善,以权势践踏小民。见幼童将坠入井中,你是否会不忍?凡有气血者必有争心,那么赢长扬,你有没有恻隐之心呢?”

“恻隐之心,我也有;人皆有恻隐之心,我也承认。可是即便有又如何?你睁开眼看看这世道,我曾见过一个被父母七文钱卖掉的女孩,她问我说,是不是如果更听爷娘的话些,自己就不会被卖掉了?殷玖,你用圣人的恻隐之心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她?”

“所以收手吧!”殷玖平静又低缓的话音中情绪翻涌,昏暗灯火间无人知晓她微红了眼眶,“不要让更多无辜的人惨死,不要把来之不易的和平断送。当好你应当的明君,尽行你应尽的仁义。”

“仁义?你以为仁义是何等高明圣神?它不过是以褒贬来控制贵族行为的戒尺,以道德来约束民众顺从的项圈,它是可以弯曲枉直的规则,是可以供人舞文弄墨诠释黑白的不成文法典。你所信仰的,和你所鄙薄的,本出同源,不过都是政治手段罢了。”

“礼崩乐坏,实则是旧日规则在坍塌;曌王式微,实则是王朝制度在解体。空口仁义的理想纲领早已说得太多太多,可惜如今时移世易了!”

“时移世易了,可你的办法是什么呢?以暴力镇压暴力,以血腥统治血腥,以大强权凌虐小强权吗?恶花如何开出善果?一个光明的地方,绝不可能通过阴诡的路途达到。”

赢长扬迟疑些许,摇头说:“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的路途光明磊落,但却无法实现;如果地上本没有路,那么哪怕不择手段地往前,也总比停留在原地等死更好。”

“真的么?是地上全然没有路,还是你不愿去想、不愿去看别的路?”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我能看到的,最好的路了。”赢长扬无言良久,“你让楼斩和殷玦收下新钱,我以为……你选择站在我这边。”

殷玖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她,“你与其他人有何不同?”

赢长扬想了想,颓然一笑,“我比他们装得更隐蔽一些。”

“可是我害怕,这一切会变得司空见惯,变得理所当然;我害怕,我再也分不清哪些是情非得已的牺牲,哪些又是欲壑难填的借口;我害怕,我所信仰的,与我所鄙夷的,模糊了边界,连自己都无法再说服自己去相信;我害怕,恻隐与愤怒慢慢被麻木消磨泯灭,直至无动于衷。”

“好,继续做你白璧无瑕的长公主吧。”目光交织中,两人间的暗流无声汹涌,“你不必愧疚自责,不必辗转反侧;是我暴戾恣睢穷凶极逆,你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这算什么?”殷玖不屑道,“我还没脆弱到要靠自欺欺人来博取自尊。”

“是么?你不自欺欺人么?”眼前人骤然无比尖刻,咄咄逼问,“你的君父殷崇、你的未婚夫楼襄、你的弟弟殷玦,面对着他们,你也这么自尊、这么有骨气吗?”

霎时气氛拔剑张弩,猛烈怒意随心跳一下一下撞击胸膛。殷玖气到极点,反而显出一种异常的冷静,话音冷淡说:“我有没有骨气,与你做不做明君,乃是两码事。”

“既然是两码事,我做不做明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赢长扬,你不该招惹我。”殷玖冷静的表面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你可以囚禁我,也可以杀了我,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挡你的争心。”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赢长扬也红了眼眶,似乎有些绝望地看着她,“我将建立新法,开凿大河,使国富兵强,使天下一统,从此生民再无饥寒之迫,害在当代而利在千秋,你懂吗!”

“我懂。你所许诺的图景确实美好,可是我却无法相信。”殷玖梗咽道,“我无法相信多开一条运河就会改变百姓悲苦的命运,我无法相信踏着尸骨上位的人会爱恤脚下无力反抗的黎民,我无法相信在当代尚且弊害的功业不会被历史冲刷土崩瓦解。当这一切发生,我无法哄骗自己,它们真的与我无关。”

赢长扬陷入了沉默。

“好,那便将这功业掌控在你自己手中。”女君忽然开口说,“殷玦殷岑内斗,加之山戎猃狁外乱,芏国震荡,我可以出借兵马粮草,拥立你登位。道不同,那就你我二人共治天下,且看你的道,值不值得你那些无谓的牺牲。”

“即便你拥立我,我登位之后,也依旧不会轻易放过你。”殷玖凄然一笑,“有些事,不问值不值得,但问应不应该。”

“不问值不值得,但问应不应该……哈哈哈哈哈,”赢长扬大笑起来,“可是你却在三主间选择了我,殷玖,你和我,都何其悲哀啊……”

“我选择了你,所以我决不会对你的阴诡袖手旁观。”

“好啊,给你一个机会。”赢长扬攥住她的衣领,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我杀过很多人,多到数都数不清。许多人因我而死,从前有许多,往后也会有许多,既然你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把我终结在此刻吧。殷玖,来杀了我。”

“如果现在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动手了!”赢长扬死死攥着她的衣领,几近癫狂,“杀了我呀殷玖!你在犹豫什么?”

“因此我不会让自己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殷玖抓住赢长扬在她衣领前的手腕,却怎么也推不开,两张靠得过近的脸都面无表情,二人博弈的手却俱是用了死力,青筋凸起,连指节都捏得泛白。她冷冷道:“赢长扬,松手。”

“跪得久了,膝盖就会生根。”赢长扬刻毒道,“可是你永远不要妄想,会有贤明仁爱的奴隶主来将人拯救!”

“你不也是在妄想?妄想会有喋血的奴隶主造出一套贤明仁爱的制度,来将制度最底的犬马拯救?”

赢长扬被刺激得发狂,胸腔随剧烈呼吸大幅度起伏,“殷玖……你……你……”

“松手。”

“自欺欺人的懦夫!”赢长扬死死盯住殷玖,仿佛失掉全部理智,怒骂道,“只要台阶寻得好,跪着的也同站着的一样伟岸!连带着你、你国人、后世千千万万人的跪拜,都送作了伟岸台阶的献祭!”

“只要诺言许得动听,宏图画得漂亮,虚妄的盛世便同真实的一样颂声齐唱。却要碾碎无数人的脊骨,来编织这场所谓日月换新天的假梦!”殷玖从未如此失态,红着眼眶气极,“赢长扬!我叫你松手!”

长公主领口衣料甚至快被扯破,两个怒火攻心的人直直对视着,谁都不肯让步分毫。

“懦夫!”

“松手!”

“自欺欺人!”赢长扬语无伦次乱骂,“懦夫!懦夫!”

“赢长扬!”殷玖蓦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怎样!”

骤然间,殷玖攥住赢长扬衣领,将她往身前一拽,凶急吻了下去。

殷玖全然不懂如何亲吻,只循着本能冲撞,力道带得身前人踉踉跄跄后退,赢长扬被猛地抵在书架间,氅衣落到地上,书卷纷纷从书架掉落,满地典籍散乱在她们脚下。

“呜……”赢长扬手搭在殷玖的肩头,似乎是在推开殷玖,可是到底没有推开,空气越来越浓稠,越来越侵略地摄去神志,简直要令人溺死其中。血腥味在唇舌间蔓开,殷玖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感到痛楚。赢长扬一把推开她,唇上鲜艳欲滴沾着她的血,眼中盈着被呛出的泪波,偏头大口大口喘息。

室内陷入了漫长沉默。

低低话语在两人间回荡,“你自己说的,让我别恶心你。”

殷玖站在原地,默然垂眸,未作反应。

一片无言里,赢长扬沉默地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风声萧瑟,寂寥长河在天,参宿之四,南河之三,与井宿天狼星官清辉寒映,在冬夜里遥相对望。无垠夜空下,推门而出的身影走了出去,走着走着忽然停住,停住片刻,霍然回返。

屋内,殷玖仍孤立在原地,垂头呆愣看着书架前,赢长扬掉落在地的外氅。

“殷玖。”赢长扬站在门边,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殷玖醒神抬头,看向赢长扬,竟透出几分手足无措,“你……你的衣服……”

“殷玖,你不该招惹我。”赢长扬汹汹近前拽着她的衣领,闭眼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这几章的阅读体验感很差(对不起对不起),请放心,后面基本不会再有这么密集辩论的长对白了!

26~30章引用及化用说明

1、“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淮剧《金杯·白刃》

2、“有人去死,有人去活,谁的去路好,惟有天知道”

——化用自柏拉图《对话录》中苏格拉底遗言: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惟有神知道

3、“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周易·易经·乾卦第一》

4、“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道德经》

5、“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国风·郑风》

6、“一县之内,官吏不过几十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当水被倒在缸里……便失去了载舟覆舟的能力”

——化用自吴思《血酬定律·刘瑾潜流》

7、“广厦千间,夜眠仅需六尺;家财万贯,日食不过三餐”

——《增广贤文》

8、“修我戈矛”、“王于兴师”/“岂不日戒,猃狁孔棘”/“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诗经》

9、“率土之宾,莫非王臣”

——原句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北山》,在文中意指为“统率国土的国君宾客(臣子)”

10、“干戈玉帛,德服四夷”

——文中蔺省吾暗用《淮南子·原道训》典故之意劝谏禹复: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11、“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李白《夜宿山寺》

12、“凡有气血者,必有争心”

——化用自《左传·昭公十年》:凡有气血,皆有争心

13、赢灵宝、赢长扬、殷玖联作,全诗改自陆游《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

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

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

须臾收卷复把酒,如见万里烟尘清。

14、“只要台阶寻得好,跪着的也同站着的一样伟岸。”

——Bilibili浩妖哏 影视杂谈

15、“寂寥长河在天”

——复用《非怪》中景物描写:寂寥长河在天,萧瑟风声在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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