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月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冷汗滑进里衣,激起凉凉的一溜鸡皮疙瘩,他忙喝了两口桌上的凉茶,直到小腹里都是冷凝着的温度,心脏仿佛才落了地。
梦里被毒虫蛇蝎啃噬、钻入身体的感觉太过真实,冰凉黏腻的触觉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放下茶盏,茶盏和茶托之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是一把沉甸甸的斧头劈开沉寂的夜,也掩盖了那一声轻微的,吞咽口水的咕咚声。
蒙月一顿,用手背一抹嘴角,抬眼的时候,目光锐利地刺向门口——那里,一只眼睛正趴在门缝里,不知盯了屋内多久。
烛火微晃,几乎是在一刹那,袖箭骤然射出,冲破房门,碎屑飞溅,直奔那只眼睛。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尖锐刺耳,惊起扑棱棱的飞鸟。
院内银亮月光铺了一地,蒙月站在廊下,屏息凝神,然而,除了空中残余的几声鸟叫,竟然什么也没听见,他甚至没办法断定向哪个方向去追。
奇怪,怎么一转眼就——
左肩上突然感到一滴水珠掉落,他用手一抹,放到鼻尖一嗅,是血。
再一抬头,一张扁平雪白的人脸木然地盯着他,人脸的一只眼眶里戳着一支短小袖箭,浓黑的血爬了半张脸,头顶几根稀疏浓黑的毛发下,是六个歪歪扭扭的戒疤。
雪白人脸的嘴角突然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齿缝间残存着暗红腥臭的肉丝,他骤然发力,弹射而来。
蒙月闪身一躲未遂,半个身子被撞了个正着,他只觉一大片黏腻冰凉的皮肤直接扒在了自己身上,像蜘蛛包裹住猎物般将他缠得死紧,电光火石间,蒙月双腿一蹬,狠狠往后仰倒,连人带着那玩意一起摔出了回廊,随即就地一滚,避开了那东西的一嘴。
月光下,那雪白人脸一歪头,眼珠子骨碌一转,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脱出去似的。
他似乎还存着点残缺的智力,见刚才没击中蒙月,于是扭曲着身体再次冲了过来,手脚并用,像一只畸形的蜘蛛。
这到底什么东西!
雪白人脸滑腻灵活的要命,对后脖颈情有独钟,缠斗起来的时候几次三番地想往人后背上扑。
蒙月身上只剩下最后一支袖箭,他回身瞄了一眼,紧跟着作势要往外跳,马上就要从屋顶一跃而起——
脚腕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传来,直蹿天灵盖。那股力道又生生将他拽了回去,砸在瓦片上,登时灰尘四起。
被缠了这么久,蒙月早就烦的要命,一疼之下,登时戾气横生,也不管不顾了,他腰间猛地用力,身子作势一扭,对着扑来的血盆大口全力刺了下去。
他的手砸进了那东西的面门,牙齿、骨骼、碎肉,混杂在一起,冰凉的裹住他的右手,袖箭也穿透脑壳。
与此同时,一柄长剑蓦然从斜刺里飞来,冷冽寒光激荡着月光,力道之迅猛竟然直接贯穿了那东西的胸膛,将他从屋顶击落。
蒙月喘着气站在屋顶,发丝被夜风吹起,黏糊糊地贴在了脸上。
他垂着眸子盯着下方来人,冷笑一声。
“高将军来的真是时候。”
他从屋顶跃下,正好落到雪白人脸的脚边,视野中,那早就该死透的东西竟然抽搐了几下,居然还要再站起来!
蒙月心中一凛。
突然,一道银亮的弧线闪现在眼前,龙牙刀展露锋芒。喷涌而出的液体在空中四散开来,成了月色下迷迷蒙蒙的一场血雾。
眨眼之间,那东西已经被高若愚抹了脖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从脖颈处蔓延开一大片血迹,喉管被切开的地方还响着嘶嘶气流声。
蒙月没来得及偏头,被喷了满头满脸的血,甚至狼狈。
他抹了把脸,鼻尖净是血腥气,惹的人想吐。
他哑着嗓子道:“杀的也真是时候。”
“我来迟了。”
高若愚的视线落在蒙月脚腕上的一圈青紫,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嗓音里有被控制着的冷静,就好像理智在即将崩断的边缘,再稍加一点刺激就会分崩离析。
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仿佛带走了他一大半的精力与意志力,留下来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渴望和空虚,要将他烧的近乎灰飞烟灭。
“无所谓。”
空气中的檀木香极为浓郁。
高若愚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蒙月不是从前的江岁和,不会嬉皮笑脸地闹着要学什么,不会活蹦乱跳地求他这求他那,更不会在疼的时候上蹿下跳。
那种灼热又旺盛的生命力,在一个冬天,成为了死寂的一捧雪,彻底掩盖住曾经血肉模糊又光芒的情意。
在高若愚兀自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突然听见蒙月一声带着火气的“往哪跑”。
原本躺在一旁的尸首居然跳了起来,一下子蹿了出去,滑不留手,角度刁钻,竟然能溜。
跑的那叫一个乱七八糟,肩膀扛着耳朵,脚踩着手,被砸碎的头盖骨向下掉着头发骨屑,脑浆乱飞。
高若愚半秒都没有犹豫,几个起落就追上了蒙月,不由分说地将承影剑递了过去。
“小心中计。”
两人一路缀在那鬼东西身后,好在这一片地势高低起伏不定,有助于藏匿身形。
云影重重遮住月光,夜鸟不时鸣叫,林间温度较低,浓郁雾气叫人逐渐迷失方向。
每走一步,脚下的雾气就重一分,这场景竟然和梦中颇有几分相似。
高若愚压下心中不安,警惕地注意周围的动静,同时握紧手中的龙牙刀。
尸体已经停下,直挺挺地停在距离他们几步的地方,后仰的头颅垂着,面容早已烂成一团。
前方不远处正好是一处山壁,山体嶙峋陡峭,直冲进茫茫的浓雾中。
“高大将军,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有。”
两人背靠着背,都提高了警惕,眼前翻滚着的浓雾好像有了自我意识,逐渐生成了淡淡的血色,那血色就像游鱼般在周身游走。
高若愚低声道:“抬头。”
蒙月笑了一声,但还是难掩紧张,“我看到了。”
头顶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浓重血色,只在遥遥的远处,隐约才能看见个红色的圆形影子。
血月。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贯彻天地。
空气中渐渐飘开了一股血腥气,混杂着腐肉味,一股一股,浓的淡的,像极了一呼一吸。
大地在捂着嘴嗡嗡哭泣,地面震颤感越来越强。
有什么东西在雾气的尽头出现,肃杀的,沉重的,冷凝的,成群结队的。
那是死亡的味道。
“小心!”
高若愚推了蒙月一把,紧跟着消失在浓雾中,和什么东西缠斗上。
蒙月脚腕有伤,被这么一推,当即踉跄几步,一抬头,顿时愣了。
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头顶白玉冠,一身宽大长袍,上面是金丝银线绣的山水花鸟,素雅中透露着几分贵气。
那人微微侧头,手中一把折扇展开,勾魂摄魄的一双眼,眼中满是笑意,还有疼惜。
他轻声唤道:“岁和。”
蒙月脑子嗡的一声。
不断翻涌的痛楚蓦然从胸口中爆发出来,强烈到锥心蚀骨,将理智撕碎。
他眼眶登时红了,喉咙哽咽着竟然开不了口。
有什么颤巍巍的要浮出水面,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那人越走越近,蒙月的痛楚也越来越强,元神不定,半昏半醒,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生怕对方又消失不见了。
常言道:人死而魂离, 下黄泉过奈何,走六道入轮回。
魂魄若被世间的人束缚住,就成了孤魂野鬼,冥府不收,人间不要,久而久之,怨气横生,有的成了精怪,有的成了恶鬼,有的,成了人不人鬼不鬼。
之前的雪白人脸蠕动着,凑近了,用已经分不出来在哪里的鼻子嗅了嗅,紧跟着脖子一缩,跑走了。
“人不人鬼不鬼的,好在是把你引来了。哎?你这傻小子怎么还愣着?”
眉心被轻轻一点,一股暖流席卷全身。
蒙月恢复神志,他的脸因痛楚而扭曲着,末了,终于哽咽着说出两个字。
“王叔。”
“在呢。”
澧昭王——或许只能说他的魂魄,安静而专注地守候着他的小世子。
就像他生前那样,沉默而坚定。
浓雾散去,天蒙蒙亮。
蒙月站在河边,眼神空洞,眼角还有干涸的血泪。
“王叔。”
他轻轻唤了一声,微风吹起他的一缕头发,缱绻的,不舍的,留恋的。
像是澧昭王安抚的手。
又是一滴泪滑落。
蒙月望着湍急的河流,他曾属于澧昭,属于苍翠的山林和嶙峋的丘陵,属于积雪的北境和葱郁的竹林,属于湍急的桃花江和镶满宝石的湛蓝湖水。
而现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内心满是无法承受的厌恶,他厌恶世间的红樱绿柳,厌恶让人作呕的酒,更厌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缱绻与温柔。
他近乎疯狂的,偏执的,暴虐的想要毁掉当下的一切。
人也好,物也罢,通通毁掉,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憋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