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琛穿过住院部与门诊中心的连廊，打算从另一个出口走出去，她实在不想再和洪雅文多说一句话。

医院中午休息，下午两点开始接诊，还没到接诊时间，门诊中心就已经挤满了人。在这样一间综合实力全国数一数二的医院里，生了大病或小病的患者们当然都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好起来。

健康在这个地方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梁雪琛快步穿过人群，这里的消毒水味太重，简直让她喘不过气。正要踏出门诊大门时，坐在入口边的椅子上的一个身影让她停住了脚步。

“你是……幸福面馆的老板？”

椅子上的人闻声抬起了头。

每年方雨婷的生日，她和景安安、韩祎都会到海边的面馆为已经离开的室友点燃蜡烛，大部分时候招呼她们的都是老板娘，木讷的老板通常都是被老板娘使唤出来的。因为没有太多接触，梁雪琛对老板的印象并不算太深刻。

但那个人抬头时，她完全确定了眼前这个较大半年前憔悴了许多的人，就是幸福面馆的老板。

“哦，是每年来我们店里给朋友过生日的小姑娘呀……“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的一般不真切。

梁雪琛仔细打量幸福面馆的老板，突然想起上一次景安安出院时，她在车上似乎看到了老板娘坐在轮椅上。

联想起今年去海边，老板娘的身体似乎有些问题，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梁雪琛的心头：“老板，老板娘她……“

“爸，这是你的朋友吗？“一个身穿一身黑色西装的与梁雪琛年龄相仿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裙子的女人。

梁雪琛这才注意到面店老板也是一身黑衣。

“这个小姑娘是我们面馆的常客……“站起来，从男人手上接过一个文件袋，颤巍巍地打开，”每次这个小姑娘和她的朋友们来光顾面馆时，你妈都很开心，每年都会提前给她们准备生日蜡烛……”

梁雪琛看到那份文件的抬头写着几个大字：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

她不知道老板娘的名字，不知道他们一家人更多的信息，但她意识到了这份死亡证明属于谁，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面馆老板还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眼泪先流了下来。他撇过头去，低头捂住眼睛。

男人也红了眼眶，从身后搂住了面店老板的肩膀：“爸，我们别在外面哭啊。”

穿着黑色裙子的人用手上的纸巾抹了抹眼泪，向梁雪琛解释道：“我婆婆去年年底查出了胰腺癌，她很乐观地面对这个病，可还是没到一年就走了……”

那个女人的嘴唇白得不正常，梁雪琛看着她的嘴张张合合，声音却是那样不真切：“多好的人啊，就这样走了，上周她还说要回海边看看呢……”

梁雪琛的脑子一片空白，连那一家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他们提到老板娘的葬礼将在三天后举行，而面店大约会因为无人接手彻底关掉了。

等她被医院正门出去那条马路上车辆急刹的声音拉回现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外卖花的流动摊上买了一束百合。

可买来又能送到哪里去呢，她和老板娘不过每年见一面，有过几句话的交流，她甚至没有立场到老板娘的葬礼上献上一束花。

医院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谁还记得她今天是多么喜悦地出门呢？新生命的诞生让她忘记了这个地方其实与死亡更接近。

医院大门的旁边有个花坛，上面摆满了不同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纪念逝去的人而买来的花，梁雪琛走了过去，把百合花轻轻放下。记忆中那一片每一年都能让她喘息一会儿的沙滩，似乎也随着这束百合的放下而消失了。

她总是会失去能够让她感到心安的东西。

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梁雪琛再也忍不住胃里恶心感的翻腾，跑到嘉程大厦一楼的卫生间里大吐特吐起来。

这种难以控制的烦躁情绪又出现了，她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是在确诊躁郁症的一个月前，当时没来由地失控，没来由地像是要把胃液都吐空一样难受。

她狠狠掐住左手虎口，评估自己接下来控制住情绪的可能性，然后很快转身往大厦外走了。

嘉程大厦的大楼外墙转角处，有一个被绿植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角落，那是梁雪琛为数不多的可以彻底放松的秘密角落了。

靠着墙角坐在墙沿上，梁雪琛颤抖着掏出手机，刚想拨通那个近几年来最熟悉的手机号码，才想起Alice早就到了大洋彼岸，与她有着白天与黑夜的时差。这个时候Alice应该在睡觉，而她并不想扰人清梦，于是又把手机放下了。

所有的委屈和悲伤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梁雪琛捂脸哭了出来，但她不敢哭得太大声，以免被在附近巡逻的保安发现。

几乎在眼泪落下的同一瞬间，她的手机亮了起来，在静音设置下，屏幕上的“程珏“两个字莫名透出一种急促感。

她深吸一口气，确认自己的状态看上去很正常后接起了电话。

“雪琛，你回公司了吗？”

“嗯……”她保持镇定，“我还有些事，马上就回去。”

程珏很直白地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你的声音不太对，是哭了还是感冒了。”

“哦……应该是昨天晚上着凉了，最近日夜温差太大。”

“你没事吗？”

她忍住因为哭泣而产生的耳鼻不适：“当然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

程珏似乎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梁雪琛连忙打断道：“我还有事先去忙了，待会儿回公司再联系你。”

她一秒也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

一瞬间，与程珏关系渐渐变好的开心和与重遇洪雅文的焦虑情绪碰撞，迎接新生命的喜悦和来不及与老板娘好好告别的遗憾交织，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对梁雪琛来说都是不该出现的大喜大悲。

她靠着墙角，把头埋进了手心里。

不一会儿，手机屏幕再次闪烁，她一开始没注意，于是来电停止又重新打进来，反反复复。

在那个号码第六次来电时，梁雪琛终于看到接了起来：“程珏，我都说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别来打扰我可不可以？”

她从不想向他倾诉任何心事，或者说比起不想，她更害怕又一次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自己不受控的可怕一面。在景云岛的歇斯底里是个意外，生日前夜的失控也让她觉得后怕。

“我可以不打扰你，但我想静静地在你身边陪你。”

梁雪琛似乎听到了手机里和手机外有两个几乎一样的声音同时响起，她猛地抬起了头，便对上了程珏含情的双眼。

他就站在半米开外，静静地看着她，电话并没有被挂断。

梁雪琛仍在拿着手机接听：“程珏，我都说我没事了，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有事呢……”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哽咽。

他只是看着她，等待她说下一句话。

“你不可以别来打扰我吗，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梁雪琛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在她彻底崩溃之前，一个温暖的怀抱牢牢地接住了她。

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还不知道她哭泣的原因，却只是坚定地、紧紧地抱着她，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让她尽情发泄此时的难过和痛苦。

“洪叔叔生病了，老板娘走了……程珏，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我在意的人一个个都要离开，为什么我想抓也抓不住想要的东西……”

梁雪琛边抽泣着边断断续续地讲了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了，就算再失控，在程珏面前，她还是记得小心隐去了与洪雅文相关的部分。

程珏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替梁雪琛小心擦去眼泪。他握着她的手在她的身边坐下，让她靠在他的肩上。

“我从来都不害怕死亡。”她经历过至亲和好友的非正常死亡，面对生死早就不再恐惧了。“我难过的是，死亡代表着一个人的消失，这个世界上从此就没有这个人了。如果没有人记得的话，这个人的一切也就不存在了。”

所以她好好记住了每一个离开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她喃喃道：“可是真的好寂寞啊，死亡一定会渐渐被遗忘的。你知道吗，我最近常常想不起来雨婷对我说过的话，我也想不起来每一年去海边时老板娘对我碎碎念了什么……如果我忘记了他们，这个世上能记得他们的人又少了一个。”

“你不会忘记他们的，你只是把他们埋在了记忆深处。”程珏双手扶着梁雪琛的肩膀，认真与她对视，“我很害怕死亡，因为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感觉。没有人能逃避死亡，但这不代表我们要时刻想起死亡这个唯一的终点而活着。雪琛，我们一起好好活着，一起记住死去的人们，等老了以后再一起迎接死亡，我们一直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了。”

“如果我先死了，你会记得我吗？”梁雪琛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害怕的其实是被世界遗忘。

“会，会痛不欲生地记得你。如果你先死的话，我希望留个我回忆你的时间不要太多，不如让别人来记得我们好了。”如果她先死的话，那就让他也别活得太长。

听完这句话，梁雪琛边哭边笑。她又接着问道：“如果你先死了呢？”光是想到他不在这个世界上，她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如果我先死啊……”程珏把交握的手再握紧了些，“那我希望你只用百分之一的力气来记得我，就算我死了，我也希望你能拥有很多美好时光，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真的累出病来了（捂脸），期待双节假期能好好休息。

双节假期我争取正文完结！（努力）

谢谢大家的包容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