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慢半拍,也不爱直白,所以他不坐第一班车,不一起看海,错峰说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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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陈牧阳久违地走进公司大门,来办理解约的最后一道程序。
相关部门在六楼。
电梯还没下来,他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
突然,他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他,他转过身去。
是之前的同事,她一路小跑过来,喘着气:“呼,听大家说你今天来公司了,我赶紧请了一小会儿假,还好碰到了。”
“对了,我这里有份宁月微的遗物,你帮她带走保管吧。”
听见那三个字,陈牧阳表情有些恍然,他呆呆地看着她,一时忘了反应。
毕竟好久好久都没再听人提起过她了。
瞥见他的表情:“抱歉,节哀。”女生说着将一部手机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之前在拍摄房捡到的,本来想找个机会物归原主,但……现在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还能交给谁。毕竟,你是她这世间仅留的、最亲的人了。”女生将东西交到他手里便离开了。
手机开不了机,许是没电也可能是坏了。
但手机没有任何磕碰,他猜测兴许只是没电了。
检查手机时,陈牧阳刚取下手机壳,一张小小的纸片就从里面掉了下来。
他弯腰捡起,无须辨认就看出这是他几年前拍的寸照。
照片有些旧了,边角发黄,人物面部模糊,就像是有人曾经用手一遍遍地温柔摩挲过他的脸。
他能想象得到那个场景,却不敢去想她当时的表情。
他也曾青春年少,他当然知道偷偷将一个人的照片藏起来意味着什么。
越想心里越堵,陈牧阳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恨自己的笨拙。
他想大叫,想发泄,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巴掌。
那天姜仅骂他瞎骂得一点都没错,一切都是他活该,他失去的每一份月亮都是他该失去的。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对他的不同,看出了她小心谨慎的喜欢。可唯有他自己,一边利用着她,一边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温柔与付出。
她悄悄喜欢着这样一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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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陈牧阳路过那家熟悉的婚纱店。
他站在她以前看过的橱窗外,看着那套她驻足过的婚纱,定了很久很久。
她那时是怎么说的?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想结婚的。”
他想,她说的大概没错。
他出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被爱簇拥构建的家。
所以他努力赚钱,努力在宁城买车买房。
他差点忘了,那时她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问他还差多少钱。
他起初以为她只是单纯的想要给予他帮助,像他帮忙实现她那些小小的愿望一样。
可是他不知道,她那时候就在编制着一个盛大的梦:渴望着有一天能和他组成一个家,而那个家,是她和他共同努力的。
最后,她的梦是被他亲手打破的。
…
和章凝结婚陈牧阳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高兴。
他根本就没有自己一直以为的那么喜欢章凝,所以才会在得知她此行的目的后那么无动于衷乃至释然。
去北城接宁月微回来的那天,章凝终于和他坦白,她这次回来的目的不是为了和他破镜重圆。人生如戏,她心爱的人生了重病,她需要一笔钱。
她四年前就是为了那人而离开的,但幸福不长久,恋人病了。治病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走投无路之下,得知陈牧阳小有所成,于是她便又突然出现。
至于结婚,心里装着别人的她怎么可能和他结婚。
她曾经对他的好的确不可磨灭,但却不含任何情愫,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当初对他的好也只是见他可怜,像对路边流浪的小狗一样,饿了就丢给他几块骨头,汪汪乱叫就摸一摸他的头。
陈牧阳从小在充斥着巴掌和棍棒的环境中长大,因此误将恩情当作是爱。他那么多年的坚持其实就只是一场可笑的错误。
陈牧阳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但更多的好像是释然。
十万块,他从章凝那里将曾经的自己赎了回来。
而宁月微,早就给过他世间仅有、独一无二,是他没有好好珍惜。
将来,他会干干净净一身白,守着他的天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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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了个晴朗的好天气,陈牧阳来出租屋收拾遗物。
宁月微的东西很少,除去那些已经烧掉的衣物,东西少到装不满一个二十寸的箱子,还都是一些摄影相关的器材。这几年她好像一直都在围着这些机械转。
不了解她的人可能会觉得她温柔得有些死板,可透过她拍摄的那些照片,剖开她表面的那层保护,她其实比谁都善良生动。
她很喜欢猫猫狗狗,总会在傍晚无人时去喂楼下的那些流浪猫狗。它们也都很喜欢她,一看到她就会跑到她腿边打转,和她撒娇。
连动物都忍不住亲近的人又怎么会差呢?
良久,陈牧阳取下自己手腕上那块黑色的腕表和她的遗物放在一起,然后又从中拿起那块白色的、他从殡仪馆带回来的那块手表,小心翼翼地戴上。
表跟着她在海里浸了很久,重度进水,已经不会转了,时间彻底停在了某刻。
她永远不会再长大,她永远钟意他。
陈牧阳在收拾宁月微的遗物的最后在她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没来得及送出的信,是她工整漂亮的字体。
信很长,他需要用余生去读完。
…
“写给亲爱的陈牧阳:
不知道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这句话:“那时候车马很慢,书信很远。”导致我从小都认为,写信是最温柔也最诚挚的事情。
其实我已多年未写过信了,却不是因为信息化替代了纸质,理由现在想想其实还挺难过,但我突然很想讲给你听。
在我初中的时候,学校每月都会组织留守儿童给家长写信的活动。我每次都最喜欢也最期待这种时候了。
你可能有所不知,我小的时候其实是个非常缺爱的小孩儿,因为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我得到的关爱其实很少很少,导致我对爱总是很渴求。但我又是个极度别扭的小孩,想要也从不会主动开口去大声地说我要。
而写信在那时是最好的能将彼此的心连接到一起的方式。组织写信的老师让我们勇敢一点,把想要的想说的都尽情写下来。
事实证明把用嘴说换成写信的方式确实会多出很多倾诉的勇气。
落笔时,所有的情绪都透过笔尖传递。不再有肉麻而憋在心底的别扭,也没有见面时的尴尬沉默。
最后甚至能借着写信的格式,肆无忌惮地在末尾说出那个以前从来都不敢轻易说出口的“爱”字。(老师总让我们在结尾的落款加上一个爱你的***,我一开始还挺矫情,后来就习惯了,也成了习惯。)
我每次都会满满当当的写上好几页纸:写我的成绩,写慢慢长大的弟弟,写常年守在村头的那只活泼的小黄狗,写庭院父亲栽种的茂盛的枇杷树。写春天的海棠,夏天的热浪,秋天的果实,冬天的烟火。写一年四季,写生活的琐碎欢喜,写我的想念与爱。
通过写信,我得到了许多我想要的东西,包括我自以为缺失的爱。
但好景不长,父母在春运途中出了意外,长途汽车直接撞破围栏开进了河里。
那一车,无人生还。
二十多个家庭,从此支离破碎。
最初的那几年,我其实是没什么实感的,大抵是年纪太小,不懂“死”的重量,又或者是不愿相信爸爸妈妈已经离开的事实。
因为我们总是聚少离多,一年一面。团聚的日子本来就很少,所以我总是期盼着,那个不好的消息就只是我的一场噩梦。等到本该团聚的日子,他们便会出现。
当我逐渐长大,真正明白死亡的含义,才开始正式接受他们已经离开的噩耗。
一开始我还是固执地坚持写信,我文笔越来越好,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写总在半夜从隔壁传来的婴孩哭啼,写家中那棵被害虫啃食的得已不再结果的枇杷树,写被贩子偷走的小黄狗,写落寞的晚霞,写贫穷,写不如意,写尽生活的鸡零狗碎。
好似知道这些信再也收不到回信了,我写的极端,文字充满了悲观色彩。没写一滴眼泪,却好似全是我的眼泪。
后来我的那些信果然都被退了回来。不久后,我就不愿再写信了。因为没了收信的人,我也好似没了渴求与表达欲。
随着长大,我内心变得平静,渐渐接受现实,只是心里有一块地方自那以后就一直空着。
没想到我再次动笔,是给你写婚礼祝福。
本来可以发条祝福短信简单几句了事,但我莫名想写一封信给你,就像是给自己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我写这封信时,南城正冷,我的手都被冻得险些握不住笔,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初见你的那天。
也是一个这么寒冷的冬天,最开始见你,我先是被你的外貌惊艳,感叹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然后就是你的气质,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怜惜的破碎感,让人不禁觉得世界亏欠了你,所以我总是想要对你好。
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天只是刚好赶上你生病了,再加上心情不佳,于是就给我了我一种这样的错觉。你可不要笑我。
好像一直没跟你讲过,在你之前,我第一次鼓起勇气找人拍照,却被当众狠狠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不免难过,我好像鲜有顺遂时候。所以当时你答应我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更别提你后来选我做专属摄影师的事情了,这种被人坚定选择的感觉真好。
我想,如果我再没出息一点,一定会当着你的面涕泗横流。
不知不觉已是经年,仔细一清点,回忆竟然已有那么多,但初见仿佛就在昨日。
对了,提起冬天,橙橙前几天还跟我说,有专家推测今年的南城极有可能会有一场大雪。
南城有多少年没下过雪了?我感到不可思议,这样的好事竟然就要被我撞上了。
对了,我前几天还总结了一下我这四年给你拍的照片,不知不觉竟然都两万多张了,就…还挺有成就感的。(照片都在我的电脑里,你若是感兴趣可以找来看看。你放心,你非精修的照片也很能打的。)
这四年,我成长了许多。也陆陆续续完成了许多心愿。还有一些零碎的,就让我自己去实现吧。以后的日子,我总会慢慢习惯一个人前行。
我一直想去看海的,你以前就跟说南城的蓝天像极了一望无垠的大海,导致我就更想去看看了。却一直被行程耽搁,一直没有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
我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也有了足够的金钱。只是有点可惜,不能和你同行。
但余生,肯定有人陪你走遍天涯海角。
当然我这次也不会空手而归,我专门带了相机,会拍摄一组照片,作为你的新婚贺礼。
只是风景照一直都不在我擅长的领域,只希望你收到照片时不要嫌弃,但也希望你喜欢,因为哪怕我不擅长,我也依旧想把我见过的美丽都通通送给你。
我这次去的匆忙,但我应该会赶在你结婚的那天回来的,毕竟我们是那么多年的好友了,我不应该缺席。
不过…若是我实在没有赶得上,也请你看在这么多年好友的份上,原谅我。
原来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好多话还得靠写才能讲清。
对不起,明明是该给你写祝福语,却浪费篇幅絮絮叨叨给你讲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写了这么多流水账。
好了,重点来了。
诚挚而真心地祝你新婚快乐,万事顺遂。
落款:爱你的宁月微(请别误会,这只是我固有的写信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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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她的电脑,他果真看到桌面有一个命名为“陈牧阳”的文件夹。里面分为多个文件,以时间命名,全是他的照片。
照片很多,有专门拍的写真也有各种角落的偷拍,混杂在其中。
每张照片都有一个共同点,他是毋庸置疑的主角。
很多都是他没见过的新鲜底片,他翻了好久都翻不到头。
突然想起什么,陈牧阳拿起她的相机。
最新的照片是一组海边的风景照。
这是她为他准备的新婚贺礼。
最后一张是一张蓝色的指示牌,上面白字写着:我在北望海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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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陈牧阳卖掉南城刚买不久的房子,注销了各平台账号,放弃了先前的职业,回到南宁,守着她和她的家人们。
八座坟墓整整齐齐,有新有旧。她和她家人们的墓前会永远干净整洁。
没多久,陈牧阳养了一只小橘猫,是在墓地捡的。本来脏兮兮的小猫越养越漂亮,它额头有一块毛发微卷,像极了月牙形状,于是他给她取名叫小月亮。
都叫小月亮…但它和她一点都不一样,猫咪很粘人,也爱撒娇。但看着小猫圆圆的眼睛,他时常会莫名想起她。
可能是因为它是他在她的墓前捡到的吧。
他常常呼唤:“小月亮”。
它像一阵风,嗖地一下就跳上了他的膝盖,蹭蹭脑袋,好像在撒娇:“喵!”
“小月亮!”
“喵!”
“小月亮!”
“喵!”
句句都有回应,就像是她从来都不曾离开。
而他却忘了给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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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牧阳时常一个人去江边走走。
脱离喧嚣的人群,看着倒影着五彩灯光的江面。等脑子难得清醒,他不禁问自己:喜欢宁月微吗?
事实是他也无法给出自己确切的答案。
他现在说爱太廉价,但他确实忘不了她。就像鱼和水,他离不开她。
走着走着,不知哪里开始放歌,歌声顺着江风飘了过来。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
悬笔一绝 那岸边浪尖叠。
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
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他总会在任何时候想起她。
江面起了雾,被风吹着动。
他好似看了一场舞,但今晚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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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牧阳偶尔会回南城,他续租了她的出租小屋,毕竟那里有她和他的全部回忆。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又到了他生日这天。
他已经快三十岁了,前几年在南城开了家照相馆,取名为“月微照相馆”。
店里他不常去,雇了几个员工帮他经营着。
店铺刚开业的那年,他在照相馆对面的那家宠物店买了条小柴犬,取名叫“微微”。
他不再避讳提起她,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怕没人提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家会彻底遗忘她。
书中说:“被人遗忘的那一刻,她就会真正消失。”
他很自私,想让她一直陪着她。
…
许是总是忧愁,这些年他老得很快,两鬓已有花白。
照相馆不大,运营的钱刚好够他两个出租屋的开销和他日常的生活。
他在几年前租回了之前卖掉的那个房子,因为他发现,每年的这天他都会准时收到一份快递。
突然,门铃响了。
他速度快得将门口的快递小哥吓一跳。
“抱歉。”说完迫不及待地伸手。
“没关系哈。”这次是个陌生的快递员,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你好陈先生,这是您的快递。祝您生日快乐,生活愉快。”
这些年,他总会陆陆续续收到来自这家店的不同礼物。
礼物算不得贵重,都是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就好像在弥补他缺失的美好童年。
她错过了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之后的二十年,她给他预定了每年的生日礼物。
每年的这天,他也都会如约在这里等着。
就好像,等着与她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你总是慢半拍,也不爱直白,所以你不坐第一班车,不一起看海,错峰说着爱。”——惊竹娇
里面的歌词是周杰伦的《兰亭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