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扬心头一震，侧目看她。她也在看他，神情中交杂着期待、徬彷、无辜和难得一见的少许脆弱。

哦，她的问题指向的是她而不是他，他如是想，暗暗松了口气。

“我相信幻想和真实之间一定有所联系。”他说。

“谢谢”，华璋笑笑，扭头看向窗外，“谢谢您能这么说。”

楚扬明白，她大概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认真来说，他并不十分在意她对他的看法，但他更不想看她失望。他懂得孤独自困的滋味，无法不对她生出慈悲心。

他坐回沙发，靠在扶手上，抬头看她，先叹气，再开口，语气惆怅。

“我没敷衍你，我只是在自我安慰。你应该知道，我曾昏迷了三年，他们对我用了意识疗法。我在虚拟世界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们说，那都是我潜意识深处的幻想。可是，我的很多年，是历历在目的一世又一世，怎能说忘就忘。”

说到最后一句，他又想到了“瑾瑶”，语气中不由地带上了几分偏激固执。

华璋的表情变化十分丰富，一如他所预料的，先是惊讶、理解、同情，继而是惭愧、内疚、自责。

她后退两步，微张了嘴，眼神错乱，手足无措。

楚扬无奈，指了指沙发另一边。

她于是又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蹭着沙发的边缘侧身坐下，嗫嚅着说：“对、对不起，我、我太自我了，只顾着想自己。”

楚扬宽和地笑笑：“没什么，我倒是要谢谢你跟我说出自己的秘密，想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被幻想困扰着的人，我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华璋脸上愧色未消，指指太阳穴，“楚总，您不觉得我这里有问题，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我要是觉得你脑子有问题，不就是觉得自己脑子也有问题了么？”

“对不起！是我不会说话。”

“我看你是太会说话，总能精准地戳到自家老板的肺管子。”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楚总！”

她的精神明显还是有些紧张，对玩笑的敏感度也有下降，估计是兵荒马乱一夜未眠的后遗症。

楚扬不想再逗她，打了个呵欠，疲惫起身抻了抻胳膊，“日久见人心，是不是有意的，我们往后慢慢看。天都快亮了，我要去补觉了。”

华璋赶忙跟着站起，还没开口，就被楚扬截了话。

“你也别再感激或者是自责下去了，我也不是一味付出不图回报的人，以后用行动好好回报我就行了。”

华璋郑重承诺：“一定会的！”

楚扬指指沙发另一侧的病床，“这间病房留给你了，将就睡一觉够用了。老方跟这家医院挺熟，你妈妈有什么情况，医护会来这里找你的。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你休息好了才能好好回报我。”

华璋应下了，送他走到门口，他又回过身，“正好三天带薪假你没用，下周前三天不用来公司了。晚一点我会派人过来，送你回家取日用品，再去酒店收拾行李，你的东西还是自己收拾比较好。客套话不要说了，算到以后的回报里。”

话说到这份上，把华璋的话堵得严严的，她无奈又感激地笑笑，把楚扬送了出去。

**

楚扬一觉睡到下午。昼夜颠倒，他睡得并不踏实，许是受到了华璋的影响，支离破碎的梦里俱是她的影像。

他看到了许多幕场景，有的场景正常，有的场景狗血。不同场景里的她，除了样貌一致，性格和际遇都截然不同。

沛泽的大门口，她一手牵着孩子、一手举着告示牌，堵着车道，无视车辆的鸣笛和保安的劝说，声泪俱下地控诉着陆锦华如何转移资产、拖欠赡养费。路人纷纷侧目议论，她的脸上满是孤注一掷的怨恨。他坐在转为陆行的飞行器里，不耐地看着前方的拥堵，黑着脸对陈开说：“叫陆锦华出来处理。”

陆锦华的订婚宴上，她挺着惹眼的肚子，迎着各异的目光，对新娘说：“孩子是他想要的，他说有了就娶我。上个月他又说我耽误了他，让他姐姐带我做掉。我当然恨他，但我也希望你能在信息充分的情况下做出选择。”丁奇忍不住感慨：“男的真渣，女的真狠。”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是狠，是蠢。”

商务酒会上，他看着她的方向，问陈开：“那个会务跟小括是怎么一回事？”陈开说：“据说是括少在酒会上认识的，括少没被人拒绝过，大概觉得新鲜吧，她们公司对接的酒会都会参加。”他不屑道：“欲擒故纵罢了。”陈开说：“她跟陆锦华也有些不清不楚，括少还因此跟陆闹翻了。”他讥讽道：“倒是个人物。”

游戏行业年会上，她作为年度新锐公司的联合创始人，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台下，另一家公司的CEO面色不虞地对他说：“楚总，听说初阳有意战略投资她的公司，作为她的前老板，我给您句友情忠告，这女人有反骨，居心叵测，不是善茬。”他顺着对方的话说：“哦？居心叵测？这么严重啊。愿闻其详。”

场景不停地变幻，每个场景都蕴含着一个有因有果的故事。每幕场景里，他都是背景板似的路人，同故事的悲喜，或者说同华璋的悲喜无关。

不知梦到第几幕时，楚扬自然醒来。

周围黑漆漆一片，遥望窗外，繁星已缀满夜空。

他一看时间，竟然已经过了八点。

毕竟是昼夜颠倒的睡眠，即使睡了十几个小时，他仍然感到全身乏力，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直到吃完迟到的晚饭，又泡过了澡，楚扬的意识才完全恢复了清明。

“华璋那边怎么样了？”他问陈开。

“已经取好东西回到医院了。”陈开答。

“她的调查信息有更新么？”

“她们母女一起到过的星球，都核实了出入记录，全部真实。航行轨迹也推演过了，没有绕路去别的星球的可能。她们只有在14年前同罗威的轨迹有过重合，在翡翠星，但她们只停留了三天，连宇航船都没下。”

“不过”，陈开话锋一转，目光灼灼道，“在华璋小姐出生前一年，华巍巍女士，就是她母亲，去过阿波罗星和酒神岛。华小姐生在银星历293年的4月，出生在宇航船上，华女士离开阿波罗星是在292年的10月。”

楚扬知道陈开的办事风格，既然查到了这么重要的线索，一定追加了任务给远赴阿波罗星的调查小队。他没有多说什么，沉默片刻，又问起了玩家联谊会的准备情况。

陈开调出统计信息，打开全息演示，介绍道：“罗威他们重点感兴趣的二十名玩家中，有十六名都参与了随机抽签。参会人员有限，为了避免做得太过明显，同时也是方便监控，我们分别挑了分数最高、最低和离平均分最近的玩家。”

楚扬点点头，表示对他工作的认可，并示意他继续。

陈开继续说道：“果然不出您所料，就在昨天，嗯……你跟华小姐散步时，罗威团队精通电脑技术的成员偷偷袭入了我们的数据库，偷到了参会玩家芯片ID对应的加密编码信息。不过，他的技术比预想的差，估计要费些时间破解。”

楚扬说：“不用担心，要是在联谊会前还破解不出，他们会有行动的，到时候再根据情况放水就行。”

“好的。”陈开说。

楚扬想了想又问：“罗威那个精神疗养院里，病人的身份情况核实得怎么样了？”

“我们之前怀疑，有五名病人的身份是假的，其中两名，已经基本可以确定，是银星上两个显赫，嗯，显赫家庭的人。具体原因还在调查中，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涉及到这样的家庭，总归困难些。”

“就查这两个吧，其他的不用查了，估计都差不多。罗威他们毕竟是外来户，比不上本星居民，尤其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你的顾虑是对的，查到这里，战线不宜拉得太广，否则容易打草惊蛇，犯了人家的忌讳，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的。”

“你忙去吧。我还要继续睡会儿，有什么事你就顶回去，不要让人打扰我。”

“好的。”

“等等。华璋妈妈，嗯，华巍巍转院的事，你明天去安排一下，如果她的情况还算稳定，时间就定在下周三吧。”

“好的。”

楚扬其实并没有多少睡意，他只是不想再去动调查的脑子。陈开提到阿波罗星时，他就已经分了心。

他的心情很复杂。

他很想破开迷雾、探知真相，却又隐隐有些抗拒看到全部的真相。

知道华璋去过的十三颗星球几乎与罗威没交集时，他并没有为这条调查的断线感到多少遗憾，心中反而有刹那的如释重负感。

随后，他又知道了华璋在血缘上，仍有极大的可能同阿波罗星上的，甚至说酒神岛上的某个人有所关联。这样的柳暗花明，自然令陈开这个亲历亲为的办事者雀跃，却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希望华璋就是华璋，即使她的身上有太多无法令人视而不见的异常，他仍然希望她就是她，同罗威的实验无关，同神秘的酒神岛无关，甚至同他身上的诡异情况无关。

他又想到了方才的梦境。

他醒来时浑浑噩噩的，虽然感到违和，却又想不到头尾。现在清静下来，细细回味，这样的体验，他并不陌生，他在虚拟中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照罗威他们的解释，虚拟中的，那是他过去几次治疗的记忆沉淀。那么，这一次呢？也是记忆的沉淀么？这一段段莫须有的、却又无比清晰的人生记忆，从何而来？

“七郎，要带着青青来找我哦。”

“攻略成功前，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关键时刻从不缺席的二重音适时响起，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得到鼓舞，反而因为“攻略”二字陷入了更深的旋涡。

他摊开双手，圈圈指纹在灯下泛着光，仿佛米诺斯的迷宫。

一个荒诞的想法突然冒出，令他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