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蟾化作的白兔刚想卷起舌头舔舐宣虞手指，就被宣虞一下用力收紧了的手勒得化回了原型，而宣虞还在面无表情地使力，直将它的妖丹都掐得渐渐鼓出了眉心。
眼见这只冰蟾就要暴毙，施钩玄终于回神，出声阻止：“哎！”
宣虞抬眼看他，接着一把把那只只剩了一口气的冰蟾抛了过来，施钩玄连忙接住，然而对上宣虞眸中那毫不掩饰的嫌弃神色，施钩玄又不觉有些恍惚：“师兄，你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嗯？”宣虞收回看向那冰蟾的嫌恶眼神，又皱着眉打量向自己那只掐过它的手——这手较从前明显要纤细了一整圈，也变得温软了许多，玉一样质地的冷白间重新焕发上了血色，而比之更加明显的，则是宣虞的容貌——他全身的骨骼都较先时小了一圈，一向毫无血色的脸颊、嘴唇也丰盈红润了起来，使眉目一改先时那夺人的凌厉，愈发显得秀致，这样的容貌……连同此时的神态，分明都重现了他十六七岁时的样子！
面对施钩玄的震惊，宣虞放下手，吐出口气：“这就是使用一次‘蝉蜕’的代价——我的功法境界，连同身体，在醒来后，都一下退回到了当初修炼‘冰心’第三层，‘不语冰’时的状态。”
***
在兰因踏进溶洞口的那一刻，他脚下便亮起了一个法阵，随即，身后所有的光亮便都消失了，四周变得黑暗而幽寂。
兰因赶忙摸索着打开背囊，这里面都是早装备好的所需——花镜，辟谷丹，还有丹哥给的危机时刻用来发讯号求救的联络法器……终于找到了！兰因摸出块燧石，向其中注入灵力，石块随即便仿佛燃烧似的亮起了团青绿色的光晕。
兰因借着光看向手中的龟甲，发现果然如闻人语所说，原本空无一物的甲面上此时已出现了几行古体字：
《易》云：艮为山，坎为水，又称：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玄中记》则曰：天下之多者水也，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及其气流届石，精薄肤寸，不崇朝而泽合灵宇者，神莫与并矣。是以达者不能测其渊冲而尽其鸿深也……
兰因小声地读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费解地蹙起眉：“什么意思？怎么…读不懂呀？”
但钟纨和宋文期比兰因先进入秘境一个时辰有余，现在早不知道走到哪去了，想像平常一样请教他们显然不再可能，兰因只好又硬着头皮往下看，所幸后面的题目兰因终于能读懂了大概：
一)请考生脉枝流之吐纳，诊沿路之所踵，找到通往“碧落浮黎”的正确道路
“通往‘碧落浮黎’的正确道路……”兰因若有所思地喃喃重复了遍，举起燧石，向四周打量，发觉这里与寒冰洞天的构造有微妙地相似，隧道幽深开阔，到处林立、垂落着形状各异的钟乳石，兰因仔细地探查着周遭，甚至艰难地爬上了一株快举到洞顶的石柱，而在将燧石举过头顶时，竟发现在石洞的顶壁上，正有泠泠的水的倒影似的淡淡灵性光晕在流烁变幻！
兰因一怔，将燧石左右移动，发现这灵性光晕竟也像潺潺的流水一样，在壁顶沿着隧洞流淌，但因为太微弱了，以至于他站在洞底时根本难以用肉眼觉察。
兰因心念一转，便爬下了石钟乳，甚至收起了燧石，他闭目凝神，随着吐纳，心神渐渐入定平静，灵视渐渐又由混沌变得清晰，他再一次“看”见了周遭，头顶的水灵性在他的感知中变得鲜明，兰因能感受到它细细流漾的脉络，他操纵着神识循那种流漾而走，在蜿蜒的隧洞里穿行，他的灵感也随之往更远更深处延伸，兰因能感到水灵性在变得越来越充沛，甚至渐渐浓郁得让他感觉已宛如真地浸入到了深水中，而他正在里面浮游……然后……
他便看见了一泓平静的湖面。
湖面上倒映着一轮极亮的满月，湖水平静无波，像一面真正的明镜，但那轮圆月却在颤颤地翕动着，甚至从中间断开似的打开——
——“啊！”兰因忍不住痛呼出声，灵视被那从断开的水月中间，忽然亮起的无比刺眼的白光照彻，眼睛无比地酸痛，一下涌出了泪来。
兰因揉了揉朦胧的泪眼，所有灵感也早在方才一瞬重新涌回了他的身体，兰因缓了一会儿神，等消耗的精神渐渐恢复，眼睛的不适也渐渐消失，他才又拿起龟甲，读了一遍题目，迟疑着自言自语：“题目几乎都是在讲水，而且这句‘脉枝流之吐纳，诊沿路之所踵’……应该就是在暗示要沿着这水灵性的流向走吧？”
他咬了咬唇，虽则不能确定，但因久久没想出别的思路，也只能先按这样试试了——兰因重新拿起燧石，回忆着灵视里所走过的路径，在水溶洞间穿行起来。
他对黑暗有种天然的抵触，但却仿佛对在黑暗里行走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只是记过一遍，他便对路线有了清晰的记忆和近乎奇异的直觉。
这里应该比寒冰洞天更大，洞腔也繁复如蚁穴，层层叠叠，而岔路尤多，以至于兰因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都没在路上再碰见任何的考生。
但头顶那倒影似的水灵性光晕却越来越盛了，兰因明显感觉到周遭变得湿润起来，沿途也越来越多见种透明的蘑菰，兰因曾远远观察过——这种灵植没有显著的气味，而植株表面亦散发着淡淡的水灵性光晕，还总是无风而轻轻曳漾着，兰因不敢随意触碰，便每每绕着它们行走。
而在这些蘑菰和头顶光晕的照耀下，溶洞内越来越明亮了，兰因几乎都无需再使用隧石照明，而虽一直没有见到任何流水，一种水流声却越来越清晰了——并非滴答的水滴声，亦非是潺湲的溪水声，而是“哗啦啦，哗啦啦”……反复，平静，舒缓，而富有韵律，像是……海岸边的潮汐。
这声音几乎盖过了兰因的脚步声，也不知不觉地，麻痹了兰因对其他响动的感知，然而，就在兰因无意识地低头时，却忽然惊悚地发现——在自己影子的周围，居然还绰绰地晃动着无边无际的庞然影子！
——这是什么？！
兰因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慢慢地回头，看见的隧洞却依然毫无异状——这里似乎只存在着密密麻麻漫长在洞顶和两壁间的透明蘑菰。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沿途这些蘑菰竟已爬满了周遭的石壁和石钟乳——他刚才看到的庞大黑影应该就是它们，兰因舒出口气，小声地嘟囔了句：“可吓我一跳。”转身继续赶路的脚步都不由自主轻快了起来。
但他仍没有放松全部的警惕，视线仍不自觉地落在那些蘑菰的影子上，随即就眼睁睁地看到，那些“蘑菰”，在他转回身后，头上随即全都长出了两根触角，接着，浪潮似的一拱一拱地向前蠕动起来！
兰因瞳孔一缩，猛地回头，“蘑菰”慢了一拍，没来得及将头又缩回壳中——哪是什么蘑菰，那分明是一只只透明的蜗牛！
兰因曾在《东海志》中见到过的：“海蝴蝶？！”
——海蝴蝶，螺类，一级弱等妖兽，以足翼捕猎，能以人的血肉为食。
虽说只是一级弱等，但此时成千上万只成群结队而来，却根本就不是兰因能应付的来得！
几乎眨眼间，兰因就做出判断——当即飞也似的转身就跑！
他跑得极快，海蝴蝶的移动速度却很慢，顷刻就被兰因甩在了身后，但他来不及稍松口气——身前洞壁上伏爬着的无数海蝴蝶就也被惊动，纷纷从壳里探出了头！
兰因根本不敢停下脚步，咬着牙不断加速往前跑，愈发浓郁的水灵性已将隧洞照得通明了，而身后追着兰因的海蝴蝶也愈发地数不胜数！浩浩荡荡，像虫群组成的飓风！
兰因的心跳得极快，因此在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洞口时，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冲着那洞口跃了出去！
兰因随即啪地一声，狠狠摔进了草丛。他顾不上疼，原地打了个滚，回头竟意外地发现，所有一路追来的海蝴蝶此时都停步在了他方才穿过的那个洞口前，而那个于虚空间大开的洞随即就这样在他眼前消失了。
直到最后一点由洞那边透来的光亮都泯灭，确定了没有任何一只海蝴蝶追过来，兰因这才松了口气，有心思打量向四周——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茂盛的丛林，蓬莱现在是值冬季，寒潮来袭，半数以上的草木都已凋零，但这里的气候却湿润温暖，草木也异常繁茂，唯与外界相同的是，兰因抬头，望着朦胧的夜色里，那轮至圆至满的月亮，怔怔地想：不知道这会儿，宣虞到底有没有醒过来呢？
而他在出神这晌，并没有注意到的是，一只云雀形的机关鸟已停在了他头顶的枝头间许久，曜黑的眼珠始终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接着又悄无声息地展翅，飞走了。
***
秘境中的种种情形此时都在通过公输仪散播的这些“叫天子”，投映在学宫大厅的光幕上，而由郁离子坐镇，艺文馆五十弟子则正通过光幕监考，场中一片肃穆，直到忽然有人忍不住小声对旁边人道：“快看，是宗主！宗主居然过来了！”
窃窃私语声立起，直到郁离子带着警告意味地咳嗽了声，监考的众弟子才再度肃静下来，而宣虞这时也已走到郁离子身边，笑道：“师叔，辛苦了。”
郁离子正要起身相迎，然而看清宣虞的形容时，不由愣住了。
宣虞微笑着抬手扶起他，坐下后，随意拿起郁离子放在桌上的考生名册，逐次地翻阅了遍，接着才望向光幕。
然而当看清光幕中的情形时，宣虞微微一怔，转头问郁离子：“今年选定的试炼场地是哪里？”
“是‘碧海浮黎’，”看着宣虞闻言转淡的神情，郁离子连忙解释：“宗主请放心，老道事先已亲自进入阵中勘察过了，‘阵眼’的封印很稳固，法阵也运行如常，而这次试炼也只开放了‘方壶胜境’这一块最稳定碎片的岛上部分，在这片区域内，还有五百傀兽可以全方位地提供监视，保证不让任何意外有机会发生，”郁离子看着光幕中兰因的身影，意有所指地捻须道：“——而特意选在这里，也正是想利用这个秘境的特点，来制造危机时刻，借此考炼这些考生的心性，这一次，绝不可再让那心性卑劣之辈入我蓬莱门下，日后又使宗门蒙羞。”
宣虞眉间却并未因他这番解释而放松，抿了抿唇，道：“但师叔别忘了——今夜是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