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荇来白家之前特意换了一身衣服,雪白的上衣下裤,版型挺括,一反常态地没打领带,发丝还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她双腿并拢,规规矩矩地在沙发坐稳,盯着腕间的表盘。
分针指到5的瞬间,有不属于她的声音传来,抬起头,柔和的光线打在镜片,架在鼻梁的金丝眼镜反射出明光。
青姨被她的好颜色惊得心口一跳——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如青荇少爷一般精致秀气的男孩,像是落地神仙,浑身蒙了一层圣洁光晕,凡人不可窥之。
脑子里揣着诸多胡思乱想,待醒过来,她看霍青荇的眼神更加真挚:“大小姐在忙,青荇少爷,您先喝茶。”
霍青荇连忙双手接过茶盘,远没有对待外人的冷淡倨傲:“青姨,你直接喊我惊蛰好了,一口一个‘青荇少爷’,我哪敢当?”
“这可不成,这不成。”青姨上了年纪,对某些规矩格外执着。
霍家对白家有大恩,若非青荇少爷执意寻回当年忠心白家的老人儿,她付清还在无良老板底下艰难讨生活呢。
恩情比山高,比海深,做人不能忘本。
霍青荇劝不动她,茶品了两口,眼前又多了几碟子新鲜出炉的糕点。
绿豆酥、青团、桃酥,还有几样蜜饯。
看着就甜。
全是白微的口味。
霍青荇这人喜食酸,酸掉牙的那种才好,但她偶尔也爱甜,尤其想白微的时候,就钟意起素日遭她冷落的小食,久而久之,招待她的青姨以为她嗜甜。
真正嗜甜的,是白微。
白微十岁那年,甜食吃太多坏了牙,霍青荇现在都记得她拔牙时的表情,有点懵,又有点说不出的可怜。
“惊蛰!”
她心脏一震,不知为何,看到白微的第一眼,心尖酸溜溜的。
她不喜欢钟盈。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对钟盈没有爱意,或许她连“爱”是什么都搞不懂。
但她不反感她的靠近,也愿意试一试,谈场美好的恋爱。
爹爹了解她。霍青荇不喜欢男人,她喜欢女人,香香软软有傲骨有头脑的女人。
然而十七岁的霍青荇好像没有白微聪明,白微十七岁已经完成三连跳,做了燕大大三生,对未来有清晰的把控。
不仅如此,还是杂志社炙手可热的笔者。
和她相比,霍少爷在家族事业上为人称赞,在感情方面,只能凭着本能的躁动,摸索前行。
她有太多的话想和白微说,话到嘴边,又羞于启齿。
白微出来的急,发丝未干,见到她很是高兴,冷淡的嗓音下埋着切切的关怀:“还以为你不会来,怎么,不用陪你的女朋友?”
她坐在霍青荇对面,没有坐在她身边。
这让霍少爷很介意。
介意,却不说。
眉尖染笑:“我送阿盈回家了……”
阿盈。
剩下的话,白微已经听不大清,心绪复杂地轻拢衣衫,过早地产生“养大的孩子成别人家的了”的古怪念头,她拿自己当霍青荇的长姐,长姐如母,母亲嫁女儿都不见得有她这会的啼笑皆非。
可是为何会是“嫁女儿?”
她觑着阿弟,暗叹:惊蛰生得太女相了。
比女孩子还漂亮。
“我们看了《玫瑰》,你说巧不巧,电影厅刚好是咱们去过的那一间,阿盈很喜欢玫瑰,还说要找夏灵要签名,我看她是要追星了……才是谈恋爱的起头,她就撒娇要我背她,阿盈身子好轻……”
阿盈。
阿盈。
阿盈。
满口的“阿盈”。
尽管白微大度,盼着她能找个人谈恋爱,不至于过得冷清,此时听她滔滔不绝讲“阿盈怎么怎么好”,“阿盈如何如何会撒娇”,握住咖啡杯柄的手仍旧难以自抑地颤了颤。
咖啡杯清清脆脆地放回茶几,霍青荇慢慢住了嘴。
“姐弟”二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玄妙起来。
青姨看不懂,悄悄往外挪。
一条腿挪到门口,蓦的生出一种明悟——
大小姐大概是醋了。
要好的朋友尚且会因为你有了新朋友感到吃味,谁说姐姐不会吃弟弟的醋呢?
大小姐九岁入霍家,靠着青荇少爷在霍家站稳脚跟,一飞冲天,享受最好的待遇、资源,更别说霍家费心费力帮助白家平反。
青荇少爷多年来与她形影不离,两人的感情固若金汤,冷不防,来了个“女朋友”,平衡被打破,人的时间精力是有限的,大小姐不乐意青荇少爷来了她这儿,还满嘴挂念着女朋友。
青姨成功“逃离”氛围古怪的现场。
几个小丫鬟见势不妙也脚底抹油。
霍青荇正襟危坐,沉默的同时,约莫猜到白微为何不说话。
朝夕相处的那些年,两人始终是有默契在的。
杯子里温热的咖啡渐渐转凉,白微重新拿起:“她就那么好?”
“阿姐推荐的,当然好。”
“……”
一句话堵得白微只能吃哑巴亏。
在此之前,她的确看好钟盈,钟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学问不错,长相过关,性情也好,年龄和惊蛰相差不大……
但她不喜欢惊蛰总提起钟小姐。
只是恋爱而已。
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在情爱漩涡里很容易迷了眼,她看好钟盈,是看好她性子温厚,不会伤人,并不看好两人会终成眷属。
现在……
却不敢这般肯定了。
她的视线好似有实质的重量感,压得霍青荇喘不过气,她捧着茶杯小口嘬。
白微……在想什么呢?
她好奇地看过去。
白微并不与她对视,率先低头,惊讶自己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占有欲。
这诚然是不应该的。
是不光明的。
惊蛰早晚都要娶妻,迟早会和别的人建立新家。
“姐弟”两人,各有八百个心眼子。
白微平复好心情:“是我心窄了。抱歉,惊蛰。”
她说“抱歉”,霍青荇难过得要死,面上笑着:“改天我带阿盈来。”
“这就不必了。”
她并不希望钟盈踏足白家院门。
她拒绝了,霍青荇快要死去的心方才缓缓活过来,问:“阿姐,你为何不坐我这儿?”
说着拍拍身侧的沙发。
咖啡的苦涩悬于舌尖,白微摇摇头:“我坐这里就很好。”
很好?
一点都不好!
霍青荇眉头往下一压:“我知道阿姐为何不坐我这。”
“你知道?”
“对啊,我知道。阿姐是想我有女朋友了,要与我避嫌,省得形成习惯,让阿盈看见了不好。”
“是这道理。”
白微承认了。
堵在霍青荇心口的那团气倏地就散了,再也没了先前的声势,她蔫了吧唧地“哦”了一声:“我果然猜对了。”
心思细腻敏感到她这个份上,才是白微担心她会受伤的根源。
她后悔听从叔父叔母的话,引导惊蛰谈恋爱了。
世上没有后悔药。
无论已经开始交朋友的霍青荇,还是踏出这一步的白微。
吃过饭,霍青荇窝在沙发看白微写教案,也不嫌腻,看了足足三十分钟,白微不时回她一句,她喜上眉梢,便又能再看三十分钟。
要不是外面天色昏暗,霍青荇还想赖在这,不想回家。
霍家仆人来接,她不情不愿地坐上车,朝白微挥手:“记得给我打电话!”
昏黄的路灯下,白微含笑应下。
青姨看着驶远的车屁股,捂嘴笑:“青荇少爷多大的人了,还爱缠着大小姐。”
以往听青姨这么说,白微总要说一句“惊蛰还是个孩子”,但现在,她没法昧着良心,说个头和她一样高,已经开始接触情爱的霍少爷是孩子。
十七岁,不小了。
她怅然若失。
.
一进门,大丫鬟粟米不停汇报家里发生的事,得知娘和爹大吵一架赌气回了凛城,霍青荇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爹要把女儿彻彻底底地当做儿子来养,娘大概是不同意的。
两人观念不合,有争执也在情理之中。
在这个家里面,阿娘看似强势,实则大事都是爹说了算。
身为人女,她首先往凛城宋家拨了一通电话,宋薄秋的声音听起来难掩疲惫:“惊蛰。”
“阿娘。”霍青荇握着电话筒靠在沙发背,好一会没开腔。
女儿快速成长的这两年,行事干脆利落,有些心机手腕宋薄秋这个当亲娘的看了都为之心惊,她不像白微,只晓得惊蛰光明坦荡的一面。
“钟小姐她……”
“她已经是我女朋友了。”霍青荇换手拿话筒:“她很喜欢我,我也想试试。事情已成定局,阿娘,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已经摆在我脚下,霍家的内忧外患不除,‘霍少爷’就不能倒,我也想看看,这条路,我能走多远。”
另一头的宋薄秋无言以对。
她轻轻启唇:“阿娘,我喜欢女孩子。”
啪!
通话中断。
话筒贴在耳边,嘟嘟嘟的声音响起,霍青荇愣怔半晌,放下听筒。
凛城,宋家。
宋薄秋脸色煞白地呆坐在那,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真就生了一副男儿心,喜欢女孩?这不胡来吗?
“妹妹,这是怎么了?惊蛰说什么了?”
宋大老爷扶着楼梯下来。
“没、没什么。”
宋薄秋被女儿的一番话搅得心神不宁。
霍青荇挂断电话老老实实守在一旁等白微的通话。
好在白微没让她久等。
电话接通,霍青荇沉着的眉眼登时有了笑:“阿姐,好想你。”
白家老宅,白微坐在靠窗的二层楼,听声音徐徐缓缓地流淌进来:“才多久没见,哪来的想?”
“不讲道理的想。”
隔着电话线,面对面不方便说的话仿佛有了胆量说出口,她问白微:“阿姐不想谈恋爱吗?”
白微是学者,金融天才,留在燕大教书有点暴殄天物的意味,感情史一片空白,天才的世界旁人无法理解,更无从踏入,用宋薄秋的话来说,就是“微微主意很正”。
主意很正的白微闻言低笑:“先不考虑呢。”
“那什么时候考虑?”
“至少要等你满了十八。”
这是两人的约定,霍青荇十五岁生辰许下的愿望,满十八岁之前,她都会是白微最爱最爱的那一位。
白微白日醋了一回,不想要她也尝吃醋的滋味,夜色如水,她的嗓音也温柔如流水,霍青荇听着听着眼皮止不住打架。
“惊蛰?”
对面没有回应。
霍青荇睡得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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