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成帘，窗台上的向阳花耷拉着脑袋。

病床上，蓝白病号服的少女安安静静的，侧着头出神地凝视着雨幕。她的左臂和右腿都打着石膏，纱布让手臂和悬空固着。胶原蛋白充盈的面庞多处擦伤，左脸上贴着方块纱布。

卫苍拎着灵果子篮走进来，下意识放情了脚步，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哪里不一样了，以前她虽然称不上呼呼咋咋，也总是饶舌话多，神采飞扬。他想，一定是这次行动给她的打击太大了。

“嗒”篮子被放在床头柜上，卫苍在她床沿坐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好啦，这次的武罗山围剿，目标是三大狐妖尊者，本就凶险异常，有人员伤亡是正常的，而且你也不是行动策划人，犯不着把责任压在自己的肩上。”

“武罗山……”卫梦有些神情恍惚。

在她的时间线里，关于斩妖除魔，关于她的最后一次行动，已经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她回想了半天，才从脑海的旮旯里扯出头绪。这一扯，便是把她的整个除魔师生涯给牵着扯出来了，一刹那，时光逆流，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坚强、开朗又天真的世家少主了……

青要山。

碧水青枝密密麻麻织成死神的网，试要将所有人一起带入黄泉。

一群身经百战的除魔师在山中打转，怎么也走不出幻术循环。

他们中，有无往不利的刺客，有德高望重的尊长，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往日里他们无不恃才傲物，眼高于顶，如今却各个面色灰白心如死灰。

卫氏、钟离氏、姜氏，三大名门派出了共计一百五十六名精锐，一起围攻青要剿杀妖狐。

分别祸乱过殷商、大唐和东瀛平安朝的三大妖狐尊者——妲己、杨贵妃、玉藻前，杀死山神武罗，占地为王。青要神山，地底深处錾刻着威力巨大的上古阵法，能最大程度地扩大术法的影响力。妖狐善幻术，她们的幻术被扩大之后，困住了玄门诸英。

除魔师们即无法离开青要山，也无法进入山顶神殿，在同一片区域兜兜转转了七天八夜。安居山顶的妖姬们并急着将他们赶尽杀绝，要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幻境里一切皆为虚妄，草非草，水非水，果非果。除魔师生命力强大，多坚持辟谷修炼法，但非仙者，做不到真正的辟谷，终将在界内饥渴交加，潦倒死去。——这便是狐妖的算盘。

最先扛不住饥饿便是往日里趾高气昂的卫家大小姐。小姑娘才十八，虽在体能和术法上颇有才能，但尚未辟谷，毕竟所谓的辟谷再怎么重要，也得等年轻人骨骼发育完全之后进行。坚持了一周后饥肠辘辘，脸色苍白，手脚虚浮。她能坚持到今天，已是强大的身体机能乘以毅力的结果了。

“叔叔，我觉得自己快挂了，有没有办法抢救下？”饶是处境艰难，她的语言习惯还是没变，带着这时代少年人的浮夸与冷幽默。

她的叔叔，钟离墨是钟离家的现任家主，这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听说，他年轻时身内依附着死神“塔纳托斯”，是以所向披靡，人人敬畏，不过，后来在一场大战中剥离了出来，而后他执掌家族大权，做起了指挥者，不再冲锋陷阵。然而，围剿妖狐，此事兹大，他也不得不重新出山，临走前和自己的妻子那叫一个依依不舍。

钟离墨是面冷心热的性子，看向侄女的双目满载担忧，“你且再坚持下，凡术法皆有破绽，我们会找出来的。”

望着令人呕吐的无尽妖绿，卫梦不由心生绝望。再怎么坚强的人，也扛不住不吃不喝啊。而且，这都七天了，能看出来早就看出来了，在场的人跟她一样，只会越来越焦虑，人焦虑的情况下，根本不能理性思考，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怕是凄惨。

她有些后悔，当初怎么不钻研些幻术。她一直觉得幻术师都是些背后搞鬼的阴险小人，真刀真枪的打才够燃，就像少年漫的主角一样。

钟离墨也觉情况不容乐观，心里惦记娇妻，面上一片阴霾。

……

“后来怎么样着了？叔叔还好……还活着吗？”记忆出现断带的少女焦灼地问道。不知是被饿晕过去，还是在后续战斗中被击中脑壳，她对如何被救出武罗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叔叔他……”卫苍欲言又止，进而叹惋，“他凭一己之力杀了玉藻前，却被其尸所化‘杀生石’的毒气所伤，如今也在医院修养，他只怕……活不了太久了。”

“连叔叔也……”卫梦呆然。

钟离墨年轻的时候，仿佛顶了个主角光环，妖魔跪伏，神佛皆杀，无往不利，连他和他妻子间的风月也是堪比言情小说的佳话。这样的人也会横死吗？

主角光环，原来也是个会掉下来的东西呢。

“其他人呢？”

“钟离一脉在叔叔的护佑下得以存活，卫氏却是被妲己杀死了大半——战事末了，逢上母亲带人冲山，突破结界，余下门生得以幸存，至于姜氏……几乎全军覆没。”

战况居然如此惨烈，卫梦始料未及。

“那妲己和杨贵妃逃了吗？”

“逃了。”

一时沉默弥漫。

三家付出了这样惨烈的代价，却只杀死一位妖狐，余二依旧能祸乱人世，简直不敢相信！

“小梦，你别想太多，这些事情我们大人会处理的。你就好好在这里养病，朱厌兵工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邮过来了，病好后你就安心去上大学。”卫苍安慰道。敢忧心天下是他这个做长子做哥哥的，‘护卫苍生’正是他名字的含义，以及与生俱来的责任。

朱厌兵工，乍一听像个兵器制造学院，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士兵输出工厂”。创办于1980年，经国家批准，世家注资，专门培养驱魔人才。以前，除魔师们都遵循家学，即不外传，也不山寨，然时代改变观念，信息交流、知识传播的作用逐渐被重视，遂十余户家族一致同意建校，并根据自己的财力出资，组成校董会。

穿越前的卫梦对入学充满了期待，美滋滋地想着’啊，正传要开篇了，本主角正是粉墨登场了！‘，想着以后会有怎么样的轻小说式奇遇，‘是言情？还是热血？抑或者悬疑？’可如今听到哥哥说，接下来她马上要去上学了，心里虽有波动，却不甚强烈，不再满心喜悦，反而阴霾笼眉。她已初步认识到，这个世界并没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们所幻想的那么美好。

“哥，接下来是不是会爆发什么大战啊？你，妈妈，还有那个懒人爸爸……所有除魔师都被迫参与其中，连普通人也不能完全避开，那种把全世界卷入乱流的战争？”类似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

“你怎么会这样想？”卫苍诧异，“杨玉环惯于逃跑，妲己虽为千年狐妖，但我们这么多人，若非她诡计多端，早被了结了。”

“因为我有这样的预感……”卫梦低声道。命运就如同江流，大江东去，势不可挡，所以细节都如涓涓之流，汇总在一起，将事情不可避免地推向结局的大海。她看到了这个次元将走向大战的势头。

除魔界已平静二十多年了，当年力挽狂澜的强者皆结婚生子，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他们变得平庸无奇、宝刀朽老，主角光环暗淡下去最终消失，他们会因柴米油盐吵架，也会因心有余力不足而死亡。而新一代，已然横空出世，有更多的故事和传说等待着他们谱写。

卫梦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主角，如今，她不知自己在故事里到底占据了什么位置，但显然，书面上不会少了她这个人物。至于她哥哥……她抬头望着青年剑眉星目正气凛然的脸，心说‘指不定真是主角呢，不过怎么像会牺牲的那种？’她有些不安。卫苍的思维并不像如今流行的Q点主角一样活络，反如古典武侠／仙侠小说主角的刻板，大义至上，小可为亲人拔刀，大可为黎民拼死，一腔“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哥哥，你和妈妈是我最重要的人，不管将来世界多么需要你们，请不要忘记，小梦也需要你们！”卫梦紧紧抓住卫苍的手，眉宇间带着哀求。她已经不想要看到任何重要之人离开自己了，那种痛，恕她承受不起。

“小梦……”卫苍低喃，有些不知所措。

“哥哥，求求你，答应我。”

卫苍犹豫了许久，终于在少女泫然欲泣的表情中，点了点头，“好，哥哥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卫梦父母是作者存稿《（穿书）魑魅必除，魍魉必死》里的男女主，卫梦叔婶则是原男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