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间，来的却不是一群妖魔鬼怪，而是一个单薄的身影。
闻人乄心猛然提了起来，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往那个身影走去，哪怕走过去对方给他一刀，他此刻也不会想着停下。
姬云间的身影有些蹒跚，本就瘦削此刻更显柔弱，仿佛就要随着那些飘荡的云雾隐去一般。
闻人乄走到他身边，他望着黑色纱布下那张隐隐约约的脸，没有出声，因为他感受到了姬云间身上的破碎感，那是一种仿佛受了极大伤害后无法隐藏彻底的碎裂感。
崎岖的山道上，他步履蹒跚的走着，闻人乄沉默着跟在身后。
“你既然不是毒修，你要阴灵核做什么？莫非你想以身饲鬼，成为鬼修吗？”
“江川在天州最南端，四季如春，最不宜毒物出没，姬宗主如今孤身千里前来彼藏，怎么？是寻找毒物修炼的吗？”
“他一个毒修，不管是什么煞都与他无关，他若不插手此事，我可以任他自生自灭。”
......
闻人乄忽然觉得，他其实并不是有多想知道姬云间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他在这里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姬云间在这里，仅此而已。
走了许久，姬云间的身影逐渐摇晃，闻人乄几次想去扶，伸出去的手总是停在半空，不敢触碰。直到姬云间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他也仍是蹲在一边不敢上前。
姬云间没办法说话，但他可以发出声音，细微的，压抑的，痛楚的气音，听得闻人乄心脏抽搐。
他甚至都想不到姬云间如此在他面前示弱，是否对他有所改观，他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他不哭。
但他在阙端多年，没什么朋友，连女孩子也鲜少见过，论是正儿八经哄人，他真是不会。于是他蹲了半天，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他只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将曾几次伸出又收回的手再次伸了出去。
触碰到姬云间肩侧时，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像是撞出了胸膛，飞到了天上，就在这种恍惚到不真实的状态里，他遵循着内心的本能，蹲到了姬云间面前，将他背了起来。
他仍是什么也没有说，也觉得不必要再说什么了。
行至晚间，在荒山绕了许久没有找到的村落遗迹竟然让他遇到了，虽然荒草横生，残垣断壁，但也有几间能够勉强容身，他寻了个不是那么脏污的地方将睡着的姬云间放下，刚想转身就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脖子上一柄短匕寒光毕现。
真是惯会翻脸不认人。
“好哥哥，我好心背了你一路，你好了就要杀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姬云间似乎嫌恶他说的话，收了匕首，一副不想管他的样子。
“我还想着找你，结果在这里遇到你了。”他全然不提姬云间为何伤心，只说：“这莫非就是传闻中的有缘自会再见？那咱们可真是有缘。”
又怕姬云间情绪还未平复，不宜胡说太多，便见好就收，说道：“这村落我瞧着应当不是什么大凶之处，不知为何会破落，我四周看一眼，是不是有危险。”
又叮嘱：“你别......”
想了想仍然不想约束他太多，便不再多说，抬脚跳上倒塌的墙头，几步跃了出去。
纵然如今这村落荒草丛生，房屋空置倒塌，但从这破落的残影也不难看出从前有过的繁华，纵然不是大富大贵，至少村民也是衣食无忧。
这村落夹在两座山之中，背后靠着的矮山隐约能看出有干涸的瀑布迹象，从前的河流不知为何改了道，原先的河床已然被踩踏成了道路，纵然覆盖了不少杂草，借着微弱的光亮，闻人乄仍然是看出了草中许多的小土堆。
那是大片大片的坟墓。
这村落夹在两山之中，背靠矮山流水，前有山道蜿蜒，虽不是什么风水格局好的地方，但肯定不是大凶之地，甚至于右侧的山脉蜿蜒向远方而去，隐隐还有真龙之势，那么为何这里不能长久生活呢？
他绕着这一片坟墓查看半晌，没有看出明面上的不妥，就算是河流改道，不穿村而过，也不影响此处的福祉，不是河流，不是群山，便不是风水不利，若非地不立，人不和，也就只剩天不利了。
他没有多作停留，想着在附近打些野味，凝神半晌，附近别说野味，连耗子恐怕都没有一只。
生灵不入死地。
他打道回府，姬云间正在原地打坐，听见他回来，漠然睁开了双眼。
闻人乄轻轻一笑，解释道：“这个村子我看选址可没有泉山镇那么不好，背靠一座矮山，山上曾经应当是有瀑布流下，冲出一条河道，但应该很久之前就已经干涸，他们将原先水塘处改做了坟场，按说应该没有大问题，但问题既然出了，就说明一定有问题，因此我猜想，他们这里说不定有个风俗，就是晚上下葬已故之人。”
见姬云间动也不动，他只好接着解释：“就是说山水寻常，但下葬时机不对，会犯择日之凶，长此以往一定会冲去吉地与时机之平衡，灾祸常临。”
他见姬云间隐隐皱眉，那双漠然的双眼终于是有了一丝疑惑，那必然就是想问为何他会知道这么多了。
闻人乄不想对他有所隐瞒，恨不能将心掏出来放到他面前，但他本身有很多事情，就是自己想解释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的。
他仍然尽其所能的概括给他听：“我之前跟着一位老乞丐，走过阙端很多地方，他对于这些比较精通，时不时说与我听，我就知道了。”
姬云间移开目光。
他们所处的地方屋顶已经掉落大半，夜深后弯月玄于天侧，姬云间靠在几根断掉的枯木上，望着这抹淡色月牙，眼睛眨也不眨。
闻人乄悄悄坐到他身边，又悄悄挨近他，隐隐闻着他身上那股特有的清香，将身体往后侧了侧，这样姬云间的余光不会看到他，而他侧过脸，再怎么望着姬云间，也不怕他发现。
姬云间是真的很好看，哪怕他已经淡忘了年少时曾见过的他的模样，但如今眼下的他，仍是称一句人间绝色也不为过。
有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矛盾感，明明看着是个倔强狠辣的人，却又似乎处处都显得优柔，显得脆弱，显得疏离。
闻人乄心绪飘散，却在下一刻姬云间猛地呕血时立刻惊起。
“你受伤了？”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拿了对方的手企图为他号脉，但他忘了姬云间的脉象本就不同于常人，根本什么也耗不出来。
情急之下，他甚至想要撕开对方的衣物，看看他到底伤了哪里。可就在他扶着姬云间，想去扯他衣领的瞬间，被对方一声哽咽硬生生打断了。
那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如同一柄利剑刺穿了他的心，让他瞬间僵硬住。
许久，他才明白，那不是姬云间压抑的声音，那是他只能发出那样的声音，他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想哭就哭，他发不出声音。
闻人乄的手开始颤的收不住，他压制住内心的情感，任由姬云间伏在他的臂弯间。
还以为赏月是什么风流雅事，恐怕也能触及人的心伤，他暗暗咬牙，恨不能唤了打不断去捅了那天上的月亮。
他恨恨抬眼去看那月亮，却发现原先的月牙竟然成了圆月。
这才猛然想起，今日十五，就该是满月。
平复下来的姬云间不知为何开始颤抖，他紧紧抓着闻人乄的手臂，仿佛要将他手臂都抓断，原先抽泣的时候勉强还能发出声音，如今颤抖至此，竟然一声不吭。
闻人乄何止心脏抽搐，他简直觉得浑身都在抽搐，咬牙切齿间，他将姬云间抱了个满怀。
若他猜的不错，姬云间一定是旧伤复发，又加上心结难解，才会如此。
闻人乄为他输送灵力，想缓解他的痛楚，他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此刻他只能这么做。也直到此刻他才觉得，姬云间没有他看到的那么强大，他这样抱着他，能将他完全遮住。
天上的神仙坠入了凡间。
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天亮后，他放开似乎睡着了姬云间，揉了揉发麻的手臂，松了松僵硬的身躯，眼神往村落中瞥去，悄无声息翻过几面残破的墙壁，站到了一棵已经枯去的大树上，往山道一侧望去，隐隐见到几只纸人过来了。
真是来的好，他正愁一肚子气没处撒。
几个跟头翻过去，他稳稳落在这些纸人面前。
这才发现这些纸人之间连着线，恐怕也是有人操控，但他不给纸人反应的机会，打不断从袖中弹出，闪着幽绿的光芒，几下便将这些纸人戳了个粉碎，只剩几根线在风中摆荡。
“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怎么能下这样毒的手，你把人家的纸人弄坏了，人家可不依。”
闻人乄冷冷看着显身的女子，冷笑一声。
“哎呀，小郎君，我晓得你，你很厉害。”她娇羞不已：“长的俊朗，又身怀绝技，谁看了不爱呢？”
闻人乄仍是冷笑：“大姐，跟你有关系吗？”
那女子头上包着粉色的纱巾，虽也姿容艳丽，但举止投足之间有着浓浓的戏子味，想必生前也是个伶人。
“小郎君你不必这么凶巴巴的，我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在这荒山之间苟活而已，你手里那个棍子，可是一下就能捅死我呢。”她说完诡异一笑：“可是你应该很想知道，那位澜沧陵姬宗主的来历吧？你不会以为他真的就是一个毒修门派的宗主这么简单吧？”
这算是戳中了闻人乄的痛处，他咬牙：“你想得到什么？”
“真是爽快。”她哀叹一声：“我不妨先悄悄告诉你，昨日那位姬宗主，在我们大人面前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就差痛哭流涕了，那模样任谁看了不......”
“你闭嘴，我看你这双眼睛，也不必要了，反正嘴巴能说话不就够了吗？”打不断应声而出，快的看也没看见，只听那女鬼一声哀嚎，当即捂住眼睛，惊声叫道：“你你你.....你不讲信用！你怎可如此！”
闻人乄咬牙：“如果你再管不好你的嘴，我想你也不必说话了。”
女鬼恨恨道：“算你狠，我告诉你他的来历，相应的，你要料理了白界宗与太虚殿的人。”
“你没搞错吧大姐？你知道白界宗和太虚殿有多少人吗？”
“好，那你杀了夜江春。”
“夜江春是什么修为，我一个金丹都没有的人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那你就是不想知道了。”
闻人乄耸肩：“真是没办法，谁让我色迷心窍。”索性狠狠心：“姑且答应你，你说吧。”
“呵，他就是那位......”
女鬼的声音戛然而止。
闻人乄望着她即刻消散的身躯，蹙紧了眉头。
一回头，果然姬云间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他重新戴起了纱帽，遮住了面容，闻人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必一定是冷漠的。
“啊，好哥哥，我......我跟她说笑呢，我可没有那个本事杀了夜江春。”他有些不好意思，害怕姬云间会多想，只好又笨拙的解释：“我也不是很好奇，不是那么想知道，真的，真的真的。”
他话音才落，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女鬼已经消散，怎么会有血腥味？
他望向昨日来时有白界宗和太虚殿弟子看守的方向，立即就意识到出了事。
“哥.....”
姬云间已经先他一步往那个方向去了，闻人乄急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