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01.

八月三十一日。

江北中学。

闻筝六点五十到的时候，齐思雨踮脚踩在栏杆下的底阶，站在走廊，伸着脖子朝班里眺望。

鬼鬼祟祟。

她抬眼见闻筝来，一个劲儿招手。

闻筝疑惑，驻足一瞬，还是走了过去，“怎么？”

齐思雨：“招呼你过来呗。”

闻筝：“我过来了。然后呢？”

齐思雨不由分说地，揽着把闻筝顺时针旋转了九十度。

咬着牛奶盒，搭上她肩膀，神神秘秘道：“然后站稳，深呼吸——带你看一个超大surprise！”

“你看那谁……”齐思雨凑过来耳语，话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你同桌终于来了！”

闻筝抬眼望去——

清早微凉，有风。

晨光在窗外一层层加重。

教室最后一排，趴着个在补觉的男生，胳膊蜷起手肘撑在桌面，瘦长手指穿过碎发整个拢盖在脑后，冷白皮，骨节分明。

闻筝稍怔。

差点忘了。

她确实还应该有个同桌。

“终于回来了，几个月不见，还怪想的……你不知道，暑假补课，你不在，腥风血雨的坐标中心也不在，我每天都不知道从哪里看乐子，上课上得直想死…… ”

“想谁？”闻筝收回目光，上身后仰，和八爪鱼般，紧紧扒在她身上的齐思雨拉开一点距离。

浅笑着和人对视，轻声道：

“你心跳好快哦……”

“嘭——嘭——嘭——”温吞轻慢的声音一下下数着拍子。

“啊啊啊！！！”

齐思雨尖叫着，一个侧步跳出半米远，双手环胸抱在身前，抓狂：“我靠！！！”

“这你都能数得清？！”

“数不清。”

女孩一脸诚挚地承认：“我胡说八道呢。”

齐思雨气急，又拿她没办法，恶声恶气道：“你就坏吧你！好日子到头了！”

知道她意有所指，闻筝又朝窗户扫了一眼。

教室最后，男生保持姿势一动不动，平阔的肩胛撑起柔软的布料，不服贴的校服翻领下漏出一截后颈——

江北中学这套夏季校服纯白打底，衣领和袖口是普鲁士蓝，并不是外人以为的黑，很显少年气。

收回视线，本来还在笑齐思雨不经逗的闻筝，瞬间有些烦躁。

泄了气闷闷道：“有什么到头不到头的，都坐最后一排了……”

—

闻筝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坐最后一排。

倒不是她对最后一排有什么偏见，觉得自己来这儿是“屈尊纡贵”，毕竟蒋伟平，高二（21）班班主任，亲手把宣传栏里的校园标杆插在这。

“标杆”的存在挡下了一众来“协调”，想让自己孩子在“金三银四”占据一席之地的家长，使蒋伟平口中的“想学习坐哪儿都能好好学，前排后排都一样”格外有说服力。

不过当闻筝时隔半年再次返校时，蒋伟平倒是没尝试用这个理由让她去坐最后一排，毕竟她情况有点特殊。

这个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闻筝在高一下刚开学就因“公伤”住院，在家休了将近一学期病假，暑假补课也没参加。

直接到了八月份高二上学期拉开序幕，才重返校园。

返校第一天，背上久违的书包来到班里，闻筝一眼就发现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了别人。

她显然忘了这茬。

自己不在的这大半年，班里怎么着也重新排了两三回位，不可能还在第一排空个位子给她。

蒋伟平解释，说暑假里刚调的位子，时间间隔短，现在不好再重新转换，先给她从后排添个座坐着，等期中考后再动行不行。

闻筝也不好有意见，就在办公室答应了，跟着蒋伟平去这一层楼的空教室，领了一套课桌椅。

蒋伟平搬桌子她提凳子。中间蒋伟平还问她碍不碍事，要不把凳子放桌子上他一块搬。

闻筝说可以的，她好差不多了。

“暑假补课本想着你能来，可你爸爸打电话请假，说活动一下导致骨折处又裂开了。”

蒋伟平又说，给她在后排找的这个位好。空大。省的课间同学进进出出，再碰着她。

为了圆谎，闻筝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称是。

哪有什么又裂开，陪爷爷回老家去了。

那天上午，她搬着凳子，跟在蒋伟平后面，迈进了久违的教室。

班里同学正在自习，闻筝心态像刚来的插班生一样尴尬。顶着他们错愕的目光，别别扭扭地穿过一排排桌子，向后面走去。

高二（21）班原有57人，前八排按2 3 2分布排列，七八五十六，多出的那位就是校园标杆——许则成，他单插在中轴线末尾，独立成排。

闻筝不在时，57便变成了56人，调了一个人补闻筝的缺，前七排仍然是2 3 2，第八排变成了2 2 2。许则成还是单人单座。

闻筝头皮发麻。

眼睁睁看着，蒋伟平提着空桌子来到教室最后，先是一巴掌扇在了第八排中间1/2的男生脑袋上。

趴着补觉的姚远猛地抬头。

在看清楚是谁后，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蒋伟平歪头，皮笑肉不笑：“睡得挺踏实啊？”

姚远躲避视线，不敢和他对视。抓了抓头发，从桌斗里掏了本习题册出来。

蒋伟平赞赏道：“欸～对，用知识把大脑充实充实，别一晃全是空荡荡的回响，容易头晕，犯困。”

这熟悉的阴阳人的功夫……

一下子让闻筝有了重回教室上课的实质感。

班里一阵闷笑。

提着凳子的闻筝就站在姚远身后，蒋伟平身旁。

她和姚远同桌林一杨一样，近距离观看了全程。

林一杨埋头抖着肩膀幸灾乐祸，她不好表现出来，抿唇忍住。

“许则成还没来？”蒋伟平把手里的空桌子并在教室最后那个单独的座位旁边，又问。

姚远攒着劲捅了旁边还在笑的林一杨一拳。林一杨咳了两下，调整表情，转向后回话。

“我们比赛结束那天，他就脱离大部队买机票走了，让我、帮他、向您、请一周的假，说是九月一号开学前回来。”

这个蒋伟平知道，他收到了许则成发的短信，于是向林一杨点头示意道：“行，你写作业吧。”

林一杨扫了眼已经并成一排的两张桌子，又看了看提着椅子站在一旁的女孩，欲言又止。

在和闻筝撞上视线后，笑了下，终是没说什么。

就这样，闻筝在最后一排落了座。

成为凸出来的第九排的二分之一。

成为最后三排，准确来说是两排零两个里，唯一的女生。

回忆结束。

闻筝又陪齐思雨在走廊里，演了场情深深雨蒙蒙，花开两朵，天各一方的戏码。

齐思雨：“纵使山遥水阔，我会去看你的！”

闻筝：“哦。把你在第一排吃的粉笔灰给我带点，我现在到了最后一排，估计是吃不着了。”

齐思雨：“赵培文的唾沫星子用不用也给你兜点儿？”

一句话成功把闻筝恶心进了班里。

不到九月一号，总给人一种还没正式开学的感觉。

班里这时也才稀稀落落的坐了几个人。

由于不需要早读，大都无所事事地呆坐着，两眼昏昏，萎靡不振。

男生脸埋在臂弯里，头顶碎发被蹭得翘起来一撮，不羁地支棱着。

闻筝轻手轻脚地卸下书包，小心翼翼抬起椅子向后挪，在他旁边坐下。

书包不重，被挂到了桌子侧面贴的挂钩上。

她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因为不喜欢被来往的同学蹭，书大都垒整齐收在桌洞里：一摞课本、笔记，一摞资料、试卷。试卷收在夹子里。书脊底面标了小小的注解——语、数、英等，方便抽拿。

闻筝抬起左边上面的半摞，想把生物书抽书来。

一层层垒的书太重，不免使了些力气，结果一扬手，书脊砰地打到了桌洞上沿，“咚——”地发出一声不小的噪音。

在针落可闻的教室里，非常突兀。

闻筝的心也随震颤的桌面猛的一抖，察觉聚过来的视线，默默把余光撇向了旁边。

睡得很沉，动也没动一下。

支起胳膊手拢在后脑勺，碎发蓬松，透薄的手背皮肤下，青色筋络明显。

七点以后，大批人马踩点而来，教室内一下子热闹了。

这一乱，就乱到了七点四十第一节课上课。

预备铃打响。

姚远咬着笔脸朝后，把一张试卷展开塞到了许则成手臂下，临了，指着人对闻筝道：

“倒时差呢。不用叫。老师不会管。”

倒时差？怪不得。

闻筝知道这几天他一直没来上课，但两人之前并无交集，也没过多关心。此时同样不打算追问倒时差的原因。

闻筝只扫了眼姚远塞男生手臂下的试卷。

卷首有些潦草地写了“许则成高二（21）班”几字，笔力遒劲，却不怎么走心规矩。卷面上的手写英文潇洒漂亮，笔笔出锋，勾连倾斜，丝毫不受横线束缚。

看得出来，试卷主人做题时真的很赶。

尽管如此，闻筝还是注意到，试卷这一面，他不仅完成了老师布置的后三项，甚至完形填空、七选五和D篇阅读理解都勾出了答案。

他应该是做了一整张试卷的。

或者，不止一张。

闻筝又看了看自己手中中规中矩当任务完成的小半张英语，摇了摇头，自愧弗如。

第一节课是英语课。

英语老师进来站上讲台，显然一眼就发现了闻筝旁边非常显眼的那人。

但如姚远所料，严厉的英语老师也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把目光移到了坐姿端正的闻筝身上。

闻筝余光扫了眼旁边睡得潇洒的人的后脑勺，不自在地抿了下唇，犹豫着要不要塌腰坐的懒散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