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03.

九月一日，正式开学。

早上七点十分，高二（21）班。

本来头磕在窗户上，一脸生无可恋地拿着书不张嘴的男生，瞄到一抹熟悉人影后，立马提了口气：

“abandon、abandon、abandon……”

教室里的人普遍有着学生本能的默契，琅琅书声乍然四起。短短几秒，就营造出了一幅欣欣向荣的假象。

前两排的同学斜眼往前门瞄。

正是班主任蒋伟平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他看上去三十出头，瘦高，穿了件素雅的雾蓝色Polo衫，衣袖挽起。

蒋伟平手插兜里，低头慢慢地在教室里绕了两圈。

听了会儿热烈的读书声才回到最前面。拿起戒尺敲了敲讲桌，慢条斯理地把彩色粉笔从白色粉笔中挑出，放进另一个盒里，也不抬头看下面的学生，拖腔带调道：

“累了吧？都歇歇吧……”

闻筝怎么听，怎么感觉这句话又在阴阳怪气。

离早读结束还有十来分钟，蒋伟平开了一个简短的新学期动员会。

先是强调了纪律问题，指出有不少同学松散懈怠，开学人归心没归。

又再次重申，严禁携带手机进校园。

他似笑非笑地扫视最后两排男生：

“监控就在前边儿，全天开着，我想看随时能看，有时候并不是不知道，是在给你机会，改正的机会，看你是一时迷糊还是执迷不悟……”

“但，再一再二不再三……不要等挨到身上才知道疼。”

蒋伟平虽然教的是数学，但非常知道“留白”的妙处。话说一半隐一半，威显三分藏五分，最唬人心。

“其实抓住你们玩手机，我并没有那种愉快的感觉，”蒋伟平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下来：“只是这个，学校有要求。”

他话是这么说，嘴边的笑却藏不住。

下面学生瑟瑟：“……”

别变态得这么明显。

蒋伟平掩饰一般咳了两下，正色道：“真该收收心，把时间都花在刀刃上，你们现在读作高二，写作准高三，眼瞧着就要高考了……”

“呵，二郎神开天眼都没您这一下望得远。”

教室后排传来一懒懒散散的嗤笑。

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同学听得抖肩膀直笑。

闻筝有着小动物的机敏，察觉头顶上空扫荡而来的激光射线，默默垂眼，盯住自己面前的课本，屏紧呼吸。

果然，下一秒——

“姚远儿！你又有什么意见是不是？”

蒋伟平瞟一眼骚动起来的那片儿在哪，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质问道：

“怎么？前面没有点名儿夸你，委屈了，觉得自己受忽视了是不是？有点自知之明，说人家能对起得了你？”

引得班里一片哄笑。

尤其是这后面两排的男生，非常给面子，像蒋伟平花钱雇的气氛组一样，一个个顿足捶胸，恨不得笑倒在桌子底下。

唯恐天下不乱。

不单是浮夸二字能概括得了的。

“……”

闻筝真想问。

这么卖力，是有什么KPI要完成吗？

前面人到底是在笑蒋伟平说的话，还是在笑他们的笑？

她怎么感觉有些丢人……

教室最后，闻筝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从地理位置来说，也在“他们”之列。

呼吸哽住。

余光扫到旁边，闻筝才发现，“格格不入”的不止她一人——

许则成还在刷题。身体微侧。

垫在手下的草稿纸洁白如初，没派上多大的用场。

闻筝知道这是他在竞赛班的试卷。

听齐思雨说，化学竞赛校内选拔模拟考成绩不理想，蒋伟平让许则成去加入。即使不去省赛，以后也一同参与校内考试。

闻筝大概知道学校怎么想的。

无非是利用许则成给竞赛生压力，达到鲶鱼效应。

简而言之，陪跑的。他再厉害，精力有限，也不可能既顾数学、物理又顾化学。

而且，化学竞赛题又难又偏又超纲，对高考来说完全没有必要。

总的来说是一件出力还不一定讨好的事。

用齐思雨的话来评价：“狗学校真不当人，生产队的驴都不敢这么使唤。”

男生五官生得极好，眉宇间带着疏离。

他没什么表情，做题状态像在水果忍者里砍西瓜一样，熟练且冷漠地完成着流水线任务。

仿佛已经认栽，懒得反抗。

不知怎么的，此情此景下，闻筝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老梗：

“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我的心早已像我杀鱼的刀一样冷了。”

于是眼前场景，在她眼里就幻化成这样：

下笔写字——拿刀杀鱼。

下笔写字——拿刀杀鱼。

下笔写字——拿刀杀鱼……的人忽然抬眼！

没有玻璃遮挡，男生的目光如有实质，散淡却蛰伏着侵略性。

猝不及防间，闻筝下意识撇开了视线。

动作幅度不小，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闻筝自己也意识到这点。

又快速扭回头去。

浅浅抿唇，犹豫半秒憋出了句：

“嗯……我们第一节什么课来着？”

许则成转了圈笔，笔头在试卷上点了点，没说话。

“……”

闻筝硬着头皮维持淡定表情，又做不到大大方方和人对视，视线落在他肩头，那里承着跳跃的晨光，下意识找补道：

“是物理吗？课代表不是说老师上课要检查作业……”

虽然是学生间常规话题，但实在太过突兀。闻筝记忆中，两人除了昨天那两句交流，以前从没有说过话。

尽管齐思雨隔三差五会提，但闻筝往往选择性忽略造神般的语言艺术，只截取感兴趣的信息：许则成……考了1001！

江北文理分班早，高一上期中考试后就定下来了。文理分班那次，9门一起考，许则成1001的分数让全校惊叹，能被记入校史。

21班自然而然成了理班。大多数同学留下，只有少量几人转去学文。

她和他——

一个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

一个从前门进出，一个从后门进出；

一个安静不外向，周围两三女生是她的交友范围；一个礼貌却疏离，左右并肩的是后排那群离经叛道的男生。

闻筝所在的小圈子，悠然平和得像淡水粉画，和外面张扬热烈的一切不产生交集。

所以，当“是物理吗？课代表不是说老师上课要检查作业……”这句话脱口而出后，许是因为不礼貌窥视被人抓个正着的心虚，气势上闻筝便在人面前矮了半截。

听着女孩轻软的话语，男生后靠。

那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在拦着她逼问。

就在闻筝终于坚持不下去，抿了抿唇，准备装作无事发生，结束这场愚蠢的独角戏时，许则成垂睫扫了眼她桌面，终于开口。

“语文。”

“物理在第三节。”

班里吵闹。

闻筝盯着面前摆的笔记，才注意到早读已经结束，连蒋伟平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准备上课，闻筝从桌洞里抽出第一节要用的语文书，一抬眼，呼吸滞住——

她的桌角……

赫然贴着份手抄的课程表！

“……”

他刚才看见了。

闻筝不想去猜许则成会怎么误会。

强压内心波澜翻涌，维持面上宠辱不惊。

呀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欸，原来我这贴的有课程表……”

闻筝手指点上去，“第一节语文，第二节英语，第三节物理，第四节数学，第五节自习……”

就这样了，随便吧。

一切过去了的都是历史，没发生的都是虚妄，问心无愧的人不必多思自缚。

闻筝刻意收敛余光，忽视旁边人，默认自己完成了一番成功的找补。

“第一节什么课啊。”

从后门进来的姚远在闻筝面前落座，胳膊大喇喇架她桌上，侧身朝许则成问。

许则成没回答，合上试卷从桌斗里抽出语文书，“课表一直没变。第一节不是语文就是英语。没出现第三种选择过。而且，前面黑板上有课表。”

闻筝：“……”

她自投罗网，竟然随着他的话，下意识抬头看了眼。

课表规律果然如他所说。

可她半年没来上课，忘得一干二净！

前两天补课都是哪个老师有空哪个老师来，除班主任外物理老师来的最多，一上上两三节，这使闻筝脱口而出“是物理吗”时，没丝毫疑虑。

闻筝也不想去看许则成表情再胡猜他什么意思。

“……”

算了。

-

第三节大课间，有半个小时时间。

集合在操场做操。

其他学生路过，交头接耳，望过来的目光想不引起闻筝注意都难。

闻筝颦眉，“他们在说我？”

话音未落，不等齐思雨解释，有人做出了回答。

“欸，瓷娃娃——”

侧后22班队伍中传来口哨声，和一群男生压低的哄笑。

闻筝寻声回望。

女孩侧脸轮廓线条柔和，头发乖乖扎起，乌黑发尾垂落肩膀，衬在细白颈侧，气质纯净。

许多年以后，回忆起无可替代的青涩的高中岁月，韩彻仍记得那天，风吹起她的衬衫下摆，像唯一纯白的茉莉花悠扬绽开。

当时闻筝并没有像韩彻他们期待的那样，漏出羞赧或懊恼的神情，只浅抿着唇，眉头似蹙非蹙。

反而是韩彻，在她清凌凌的目光注视下开始怯场，嘴角笑容渐渐僵硬。

尽管身后男生们不停小幅度起哄推搡，韩彻仍没有把下面设计好的话继续说出来，杵在原地，插在兜里的手紧张握拳，红晕慢慢从衣领下爬出，由脖子侵染到耳根。

好在操场杂乱，大家又站得散，但这一小片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