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而举目堕入五里雾，夙兴夜寐，而投足隐入“清风袖”。

掠天下之财物，奉一人之淫乐。

*

安乐街中心，有二人信步游。

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腰若流纨素，身着袖腰襦；指如削根葱，口如含朱丹。此时负手环视周围林立的店铺，时不时好奇地上前几步 ，像初来人间游历的小神仙。

此情此景，她不禁想起了高中课本上的一段话：“舟车鳞集，冠盖喧阗，两河市肆，栉比数十里不绝”。

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迸射出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即使是傍晚，也有几只斑斓的风筝在天空舞蹈。

她转过头去看身后的男子，灿烂又热烈的笑容一下便照亮了顾亦凌。

那男子未及弱冠，窈窕世无双，玄色阔袖云纹袍烫着滚滚金边，腰封坠浅色双龙羊脂玉，峨眉蹙兮，嘴角虽含笑意，确是带点愁容。

他愁，自己确实不是个嘴严的人，他要怎么办。

有许多话想说，那些积压在心底的。

只是见容玖转过头来，神情渐渐放松，是压在心头的石块一下便被吹去了似的，只有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眸。

他在和她独处的时候，好像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二人在周遭人眼中，正是两小无猜的一对，更一道耀眼的风景。

容玖深深凝视着他不自然移开的侧脸，若有所思。

她步盈轻快，眉眼似盛了水般灵动，目光停留之处，顾亦凌便自觉开始问价。

“这只纸鸢多少钱？”

掌柜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拨动算盘的手不停，“一百八十钱。”

这两人皆是富贵气的，是好宰的主。

可今日算他看错人了。

顾亦凌故意思索，“九十钱可卖？”

掌柜呼吸一滞，缓慢抬头，“我瞧二位衣着也是大家子，怎么来我店上找晦气？这些都是贱内亲手所制，小本生意，不讲二价！ ”

寻常公子哥，特别是这种一眼看上去便能在八荒纨绔榜上提名的类型，不该人傻钱多嘛。

特别是身边带了个相好的。

“那……”顾亦凌再一思索，郑重道，“四十五钱？”

这纸鸢明显远远低于他的报价，他可不傻。

掌柜笑了，笑的僵硬，“公子还是另寻他处吧，此等地方，不是公子该来的。”

他的眼睛提溜转，用余光注视着二人的行迹。

自己都这么说了，要面子的男人都该掏钱了吧。

容玖眯眼笑，身形微转，摆摆手，“罢了小拾，我们回街头那家再转转吧。”

小拾，何拾，现世邻居的名字。

语毕，作势要起步。

顾亦凌挠头，虎头虎脑地跟上。

唉，砍价的话术根本就学不会！

我的错。

没走两步，便听到那掌柜面色痛苦地妥协：“四十五钱实在有些不合理，小姐可否高抬贵手，花了这六十六钱便当结一桩善缘了。”

反正他仍能得利。

他们绝不可以去街头那家纸鸢铺。

街头那家纸鸢铺虽不显眼，可里头的纸鸢花样繁多精致艳丽。自从那户开业，他这儿的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

宅子里做工的伙计都整日百无聊赖，斗起了蛐蛐儿。

顾亦凌看到容玖嘴角未完全藏匿的窃笑，自愧不如，偷偷地不耻下问，“你怎么提起街头那家铺子？”

容玖凑过去了些，“一路上听旁人零碎之言，略加整合得知的。”

二人方才确实去过街头的铺子，铺子名为“漫天” 。

只是顾亦凌一踏进那铺子门便眉头紧锁，自以为隐晦地四下张望，不说一言。

二人稍稍转了一圈，便出来了。

容玖询问他反常的原因，要知道刚才趁乱溜走之后，顾亦凌便拉着容玖兴高采烈地逛完了半条街。

就等沿原路返回再逛这另外半条，他都是如同一只脱缰的小狗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家地主家的傻儿子跑出来了。

顾亦凌犹豫着，好像委屈的小狗狗耷拉着小脑袋，拿那双丹凤眼瞅她，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容玖内心飞快闪过心虚，她自己就是装傻的高手，自然不吃这一套。

刚一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某人就火急火燎地全盘托出了 。

原来那漫天里妖气弥漫，必是有妖族的人藏匿。且他略一打量，那门口散着红光的，竟是人皮所制作的灯笼 。

他知容玖向来怕怪力乱神的事，才想暂且拉她远离，回头再孤身前来查看。

毕竟此间的秩序，还需要他来打理。

却不料她如此在意自己。

“小师兄，给钱。”

容玖疑惑地撇了眼顾亦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一脸憨笑，不由地打断了他的神游。

他怎么回事啊？

不像前世的内敛病弱，又不像方才初见的张扬恣意，这样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

“掌柜的，我再向你打听一件事…… ”她露出一副好奇的样子，“漫天明明开在偏隅，为什么它的顾客却是络绎不绝 而你这老店却人迹寥寥？”

她的目光顺着琳琅满目的风筝汇聚到掌门头顶招牌上贴着的“百年老店”四字，最后回到了他脸上。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掌柜哂笑擦了擦并不存在的虚汗 。

他抬头望天，声音逐渐包涵沧桑感。

天上飞舞着各式各样的风筝，那里面有九成是漫天卖出的纸鸢，孩童的欢笑远远传来。

掌柜也扯出了一丝笑意。

顾亦凌失神，她刚才也是叫自己师兄的吗？

内心莫名有些空落落的，有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落差感。

“三年前，漫天好像在一夜之间闻名遐迩。它卖纸鸢、灯笼、窗花等纸作的玩意儿。

凡是进过它的人便再也不去另外的店铺了，街上因此少了许多灯笼铺。我曾派伙计去买过那里的东西，回来后便像鬼上身一般胡言乱语，又哭又笑。

我端详他带回的那张窗花，薄如蝉翼，香气馥郁，手感细腻，非寻常纸张可及，样式也新颖。”

再摩挲着自己胡须，长叹：“终是后浪推前浪，优胜劣汰，人们总会选择更为优秀的事物 ，无怪我这老店如今前景惨淡，人烟稀少。”

容玖和顾亦凌认真倾听，时不时附和一声。

像两只小学鸡一样。

“还有啊，我们能否看一看那张窗花呢？”容玖与顾亦凌对视一眼，笑靥盈盈。

“这……”掌柜疑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视，“二位若是手无寸铁之力还是不要靠近那物事的好，至于窗花——老夫那几日花了大价钱才请来大仙设驱邪阵，早弃于乱葬岗喂孤魂野鬼了，实在拿不出来啊。 ”

乱葬岗？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容玖看向顾亦凌，正巧他也转过头来，并从怀里取出荷包，“我们再多挑几只纸鸢，您按原价卖给我们就成。 ”

掌柜的笑逐颜开。

顾亦凌郑重强调，一字一句道：“注意是原价哦！”

“哈哈，那是自然……”他瞬间变脸，笑不出来。

碎银被“咚”的声放在桌上，二人为同门精挑细选礼物。

掌柜再次一改愁容，碎步迎了上来。

二人自始至终隐瞒了自己修仙者的身份，谁也没有多言一句，只当是人生地不熟的少爷小姐，与周围都充满好奇的样子。

哦——那男子还是砍价的高手！

街边的商户不约而同留了个心眼儿，若是再见到那看起来富贵滔天，实际上却抠的一匹的俊俏男子，可不敢再招呼啦 。

容玖不以为意，在现世的时候，为了省下那点儿零头的钱，她可是不谓天时地利人和，找到机会便一顿输出，凭她那三寸不烂之舌得到了菜市场中爷爷奶奶们羡慕的眼光。

也不是没有钱，就是享受钱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快乐。

可惜的是，虽说在耳濡目染目染之下，何拾弟弟还是学不会她的半分精髓，只不过是知道开口第一句对半砍，再以不动应万动罢了。

俗称，臭不要脸。

她已确定顾亦凌就是何拾，只是他有意隐瞒，那就让他自己藏着掖着吧。

容玖倒是很好奇，她眼中是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的小屁孩儿能够瞒住什么，又是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注意到他变化的眼神，他砍价是蹩脚的样子，他走路的姿态，他对自己喜恶的熟悉……皆明晃晃彰示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何拾。

顾亦凌就是何拾。

或许，自己也是被他弄到这儿来的也说不定 ……

容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何拾哪会有这个能力啊，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他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

不就是成绩稳居重高年纪第一，不就是大一就进了鼎鼎有名的研究所，不就是拿了几个国际上的奖项……

除非他上上辈子还有一世！

“不好意思啊，姐姐……”

一个五六岁小孩儿不慎与她撞了个满怀。

容玖下意识道了声无事，便被惊艳到了。

这孩子金黄卷发如同海藻般搭在双肩，内嵌宝蓝色玛瑙，用金丝修饰，与清幽泉水般的双眸相得益彰。

他好像是被撞蒙了的样子，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迷糊地看着容玖，缓慢展开了一个热烈的笑容，露出两颗锋利的小虎牙。

“姐姐好美啊，梁梁可以跟你走嘛~”

呕～什么夹子？

容玖猛的回头去看顾亦凌。

嗯，清爽！

比六神还要清新！

他轻扯她的衣袖，她在自己的声声撒娇攻势中放下心防。

“我叫章梁，姐姐叫什么呀？”

魅惑众生，是狐狸的拿手好戏。

顾亦凌一转头，便看到了这样一幕，紧握的拳头青筋凸起。

哈哈，好重的狐骚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