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第一节课惯例是班会课。
李繁诗进教室已经有一会儿了。顾风婉坐在办公室里，旁边放着学生们的暑假语文作业。
她将那张带着照片的小台灯放在作业旁边，而她自己正在对着面前的讲稿修修改改。
顾风婉一抬头，那抹明黄色发带便在眼前飘荡。她看入了神，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抚摸那一张张笑脸，最后停留在苏若雁那张清秀的面容上。
眉眼柔和，笑意连连，一点不像今天看见的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怎么，不自信了？”程雅书拿着保温杯走过来接热水，顾风婉的手还没来得及从照片上离开。
“担心的话......确实有一点。”顾风婉扭头回应她，“毕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教书了，现在重新走回高中课堂，有种......不真切感吧。”
程雅书靠在墙边，看着她笑而不语。
良久，久到顾风婉决定开口打破沉默的时候，她说话了：“放心吧。”
“你会是一个和姜老师一样优秀的老师的。”
顾风婉看着她，不自觉轻笑出声。
“谢谢了。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感觉轻松了不少。”
“嗯哼，嗯哼。还不算钻牛角尖。”程雅书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拿上书准备去往教室，“一会儿加油。”
顾风婉向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四十五分钟的课堂，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对顾风婉来说，也许是后者。因为她感觉自己上一秒还在办公室里和程雅书说话，下一秒就已经要踏入高三一班的大门了。
第一堂课下课后，走廊上并没有学生，甚至连上厕所的都看不见一个。办公室在二楼，两个高三班级在三楼。顾风婉从右边的楼梯走上去，还要经过高三二班才会到达一班的门口。
她路过二班的窗口时，里面的学生都埋头学习，并没有人看她。
顾风婉深吸了一口气，在第二节上课铃响起之时走进了教室。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一班的学生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顾风婉便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苏若雁。
后者的眼中并无波澜。她抬头，看她一眼，又埋下去，好像在刚才，门口只是吹进来一阵风。
众人的目光跟随着顾风婉走上讲台，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胶着感。
谁都没有率先打破这份宁静。直到顾风婉放下书本，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偏见”这两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顾风婉在它下面划上了一道横线。
“在我走进这个教室之前，我的脑海中一直在进行预演。”
“这是一群怎么样的学生呢？会不会像别人告诉我的那般，是一群野蛮的，不讲道理的，对学习毫无兴趣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座位上消磨时光的山野孩子？”
下面无人答话，顾风婉的目光落在每个学生的脸上，她摇摇头，自问自答：“很显然，不是的。”
“在我从二楼走上来，走到这个门口的这段时间里，你们并没有如鬼魅一般高声怪叫，拳脚相向。很显然，你们是文明的。”
“所以，我改了名字。”顾风婉在“偏见”上画了一个大叉，又重新写下“怜悯”二字，“这是我的新名字。可怜的怜，悲悯的悯。”
“我又以为我会面对一群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瘦弱身躯，眼里流下一条河那么长的泪，嘴里说的最多的便是救命。”
顾风婉的目光再次扫视众人，接着摇头：“可显然，你们也不是。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听见你们中间有人在背诗经，声音虽然微小，但却铿锵有力。”
一阵轻微的骚动在学生之间蔓延开来，他们面面相觑，依然不说话。
“所以，我再次改了名字。”她用抹布将两个词擦去，用力将自己的真名印刻在黑板上，“这便是我的新名字。”
“顾，风，婉。”
“有名有姓，终于像个人名。”
紧接着，她跟在这三个字的后面，写下了“帮助”，“引导”。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来此的目的，便是这四个大字。”
“你们与姜老师已经跑了九百米，现在这最后一百米的接力棒却突然换人，交到了我的手中。”
“倘若大肆更换步伐，便会让你们自乱阵脚；可一尘不变，又不能磨合融洽。”
“所以，我并不奢望你们一下子对我全盘接受。现在的高三一班变成了一辆需要边修边跑的汽车，而我相信，我能带领好你们，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跑完这最后一程。”
顾风婉挺直了脊背，朝着台下的学生们轻轻鞠了一躬。
“那，那我们这节课要做什么呀，顾老师？”有胆大的学生率先开了口。
“问得好。”顾风婉走到门口将教室的风扇打开，扇叶旋转的噪声将空气里的胶着搅碎，“大家也都不是初升高的新学生了，从暑假收心这些事班主任肯定也给你们提过了。”
“虽然上学期后半程是张彤老师教的你们，但暑假作业却是姜老师在期中就布置好了的。”顾风婉双手撑在讲桌上，“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最后一个作业吧？”
“背诵指定篇目，新学期开学先默写。”学生们齐刷刷地说道。声音虽不甚洪亮，但胜在整齐。
“嗯哼。”顾风婉眨眨眼，“那么，拿默写本出来吧。”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哗啦啦”的纸张声。
就在这个空档，顾风婉看见苏若雁将身子偏向了旁边的同桌。她的手放在胸前，指了指讲台上的人，又指了指自己，右手比一个“八”字，从脸颊上划下。
顾风婉眉头一跳。
同桌显然也是看懂了苏若雁的意思。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顾风婉，发现对方并没有向这边看的时候悄然松了口气。
她捂住嘴低声说：“其实，我觉得还好啦。”
苏若雁轻轻哼了一声，撅起嘴巴表示不满。
顾风婉看着二人的小动作，心里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在大学时去敬老院当志愿者，遇上一位不会说话的老人，回来后就在网上自学手语。
所以，顾风婉看懂了苏若雁的意思。
“这个老师，我不喜欢。”
“......翻到新的一页，将今天的日期标注上。”顾风婉拿着学生名单和写好的必背篇目走下讲台，慢慢悠悠地在过道上徘徊，“高三一整年，我们都会有很多次这样的练习，所以本子一定要保护好，这是你们重要的复习资料。”
她扬了扬手中的学生名单，继续说道：“顺便嘛，我会请几位同学上讲台来在黑板上默写。之后的课程中我也会多与你们交流问题，争取早日把你们的脸与名字对上号。”
“默写过程中不抬头，不左顾右盼，不交头接耳。这些东西，我相信姜老师已经教过你们了。”顾风婉的目光开始在名单上扫视，“第一位，就......陈雨兰同学吧。”
“呼——”不知道是谁长舒了一口气，接着发出几声低低的憨笑，引得其他同学也忍俊不禁。
“刚才是哪位同学的声音？”顾风婉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已经锁定了一个坐在窗台边，长得有些胖胖的男同学。
她笑着用眼神示意，对方脸上颇有惶恐，目光乱转。
“好，很有勇气。之后就由你上来默写第二首。我一会儿转到你的旁边，你来给我指一指你的名字。”
男同学“唰”地一下脸色煞白，像打了败仗一般泄了气。
短暂的小插曲过后，教室里只剩下沙沙的写字声。
被叫上来的陈雨兰没有怯场，握着粉笔行云流水地默写。顾风婉在底下转了一圈，大部分学生都还能应付，只有极个别的同学栽倒在第一篇默写上，坐在座位里抓耳挠腮。
她还默默记下了一些字体欠佳的学生，除此之外还有些意外收获——有几个在默写诗歌的时候，东写一句西写一句，像摆弄拼图一般将整首诗给凑了起来。
“部分诗歌需要着重重讲。”顾风婉在纸上写下这句话。她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情景，因为理解不了那些古人写的东西，于是只能选择死记硬背，默写的时候也像这般一样记起哪句就先写哪句。
一节课的时间有限，黑板上也逐渐被粉笔字填满。
顾风婉的手指在必背篇目上游荡：“最后一首，我们写个长的......苏若雁同学，你上来写。”
被点名的苏若雁微微一愣，对上顾风婉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嘴里鼓着气移开了眼。
但她没有反抗，乖乖地走上了讲台。
“十一分钟后我们收默写本，大家记得检查一下。”
她在下面晃荡了一圈，重新走上讲台，双手抱胸靠在黑板旁边，好整以暇地盯着苏若雁。
苏若雁想要努力忽视身旁那道炽热的目光，但手里的粉笔却是越写越慢。
终于，她扭过头去，看向顾风婉。
后者的脸上带着清浅的笑容。
顾风婉伸出一只手指向自己。她的拇指与食指微微弯曲，轻轻抵在下颌上，然后指向苏若雁。
苏若雁手里的笔停下了，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她看懂了顾风婉的意思。
她在说——
但你这个学生，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