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林若烟那张化了妆的脸从门后探出，在发现是顾风婉二人后迎了上来。

“顾老师好，李老师好。”林若烟似乎睡了个好觉，她现在的精神看起来比在校门口时好了许多，身上穿着一件淡粉色的长袖连衣裙，脸上也带着恬淡的笑意。

二人走进去便感到了一股寒气。顾风婉往墙上一瞧，空调正呼呼地向外冒着冷风。

“哦，如果你们觉得温度有点儿低了的话，我现在就把它调上去。”林若烟看顾风婉抚了抚自己的手臂，连忙将遥控器拿起。

“没有没有，只不过是刚从外头热的地方走进来，有点不适应。”顾风婉将她的手按下去。接触到的那一刻，她心头一惊，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林若烟的手背。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满是硬茧，瘦如枯枝，挂在骨头上的皮肤有着浅浅的条状凹痕。尽管颜色并不显眼，但顾风婉仍旧知道那是什么。

她小时候被母亲带去公园玩耍，不小心磕到石头长凳，脚踝处便留下这样一道凹痕。很短，很小，但如果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凹痕比周围的皮肤陷进去了一点点，也白了那么一点点。

她看向李繁诗，后者脸上依旧无恙，只是悄悄拍了拍顾风婉的手臂，示意她不要说出来。

林若烟不着痕迹地快速收回了手，眼角的皱纹里填上一些牵强的笑意：“来客厅坐着吧，门我来关。孩子他爸马上就回来了，喝口水——这里有水果，吃点水果等一等吧。”

“谢了，谢了。”李繁诗拿起一颗葡萄递给顾风婉，“苏若雁妈妈，我们也可以先聊着嘛。”

“嗐，我懂什么，我就关心关心我女儿那些小事情，大事情还是她爸爸来做主的。”林若烟尴尬一笑，摆摆手婉拒。

“孩子的事情不分大小。你是她妈妈，在她的生活中当然不能缺席呀。”李繁诗不肯放她走，半推半劝地将话题聊了起来。

顾风婉暂时还插不上话，偶尔加入也是李繁诗向林若烟提到了她这个新来的语文老师，所以她将目光放在了房间周围。

苏若雁的家已经没有了农村那种特有的乡土气息，内饰风格都朝着城市发展。

虽然是简单的二室一厅，但胜在收拾得干净整洁。就算小模小样的装饰品比较多，但放的位置也恰到好处。

那个将厨房与客厅分隔开来的镂空大木柜上，每一个小格子都是一处小景观。

最上面、最中间、也是最大的那一格，放着林若烟二人的结婚照——但两人的模样看上去都不甚年轻，一个脸上已有疲态，一个啤酒肚初现——应该是后来补拍的。照片下面放着一个陶瓷娃娃，白面红腮，身体上画着花花绿绿的花纹来充当裙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那应该是苏若雁？”顾风婉的目光又被陶瓷小人旁边的透明盒子吸引，“这个是......”

盒子里面装着一个没拆封的，被红布绸包裹着身躯的男娃娃，比苏若雁那个小了一号。盒身没有落灰，应该是常被人清理着。

顾风婉不可置否，继续往下看。

第二层的格子有三个，一高两低，形成一个领奖台的模样。高的那个放着一尊闪闪发亮的财神爷，旁边配上两张大红的装饰小对联，上面是某人用细毛笔写的还算看得过去的字——左边是“钱滚滚来”，右边的是“滚滚钱来”。第二名和第三名的格子里则各放了一只招财猫和一堆金元宝。

“看得出来对赚钱非常有执念......”顾风婉在心中吐槽。

其他格子就没有什么好看的了。男人的手表，腰带，占了好几格，其余的要么是喝光的好看酒瓶，要么是用完的打火机。

有几个酒瓶被洗干净灌入大半的水，一边插着花，一边养着鱼。

顾风婉真心想着，那些小金鱼在如此狭窄，转个身就能到另一头的地方，真不会抑郁而死吗？

“嗐，回来了回来了！”

门口出现了那个顾风婉在手机里听见的大嗓门声音。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浑圆的黑蓝条纹肚子，然后才是一张略微有些鼓起的侧脸。

苏智辉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他眼球浑浊，像是捧了一把土抹进去，而其中的血丝便是散布在土里盘根错节的根，弯弯绕绕汇聚于中央的瞳孔。

“真像两朵眼球花。”不知怎得，顾风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来，“......哦，不能这么说。今晚不想做噩梦。”

“我去给村里一个老太太送东西，耽搁了一阵子，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点着头哈着腰坐在了林若烟旁边，“我爱人有好好招待你们吧？”

“当然，当然。”哪怕再不情愿，顾风婉也把手伸了出去以示友好，“你们家水果很好吃。”

“哎哟，这就是顾老师吧？”苏智辉咧着大牙笑，抓着顾风婉的手用力晃荡了两下，“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顾老师比我想的年轻多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有本事！”

说完，他向林若烟努了努下巴，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桌沿。后者心领神会，低垂着眉眼站起身，将他的烟灰缸拿来放桌上。

“我们才刚刚开始聊呢。”李繁诗的笑容完美无缺，“正好你回来了。”

“哈哈，看来时间刚刚好。我在门口的时候还在想，要是迟到得狠了，该怎么向二位赔罪呢！”他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将烟灰抖落，“我一谈事情就想要抽几口，二位老师不介意吧？”

就算介意，你也已经先抽上了。顾风婉腹诽，但脸上笑意不减——她突然觉得李老师脸上的皱纹也许就是这样笑出来的。苏智辉看上去和老实巴交的农民沾不上一点边儿，长年累月接触下来，怕不是脸都要笑僵。

但顾风婉还是说：“当然不介意了。”

“只要别在孩子面前抽就行。”李繁诗语气温和，却暗含尖刺。

“哈哈，那是当然！”苏智辉像是对话语里的不满毫无察觉。他翘起二郎腿，一只手伸得笔直，搭在沙发靠垫上，整个人半躺进沙发里，“我从来不在我家闺女面前抽烟。好了，若烟，你闻不得这味道，快回卧室休息吧，本来吃了药就困。”

“嗯。”林若烟闷闷应一声，“你们慢慢聊。”

“行。快去吧。”苏智辉挥挥手，“哦对，再洗点葡萄来。”

顾风婉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忍不住去揪李繁诗的衣角。后者也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回应顾风婉。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一定要沉住气。

顾风婉自然不是沉不住气。她只是觉得这天下果然无奇不有，封建社会都破灭多少年了，原来还有流落到这民间的皇帝呢，刚才说的那些话，不就是给她们两个人摆架子呢吗？

“所以，我家闺女在学校里头表现咋样啊？”苏智辉现在看起来才像是那个主动做家访的人，他前一秒笑着说话，后一秒又将脸冷下来严肃说道，“李老师，顾老师，你们放心说！她要是在学校里有哪点儿不乖，我回来就收拾她！”

“知道你们做家长的关心孩子，但是现在不兴棍棒底下出孝子了。”李繁诗将眼镜脱下来擦干净，“现在的孩子压力本来就大，再使劲打的话，打坏了怎么办？况且，苏若雁同学在学校里表现很好。这次主要是顾老师作为咱们班的新语文老师，想来跟你们家长交接一下。”

“当然当然，不能打孩子。”苏智辉连连点头，答应地飞快，“时代变了嘛，现在小孩子心理比我们那一代脆弱，还有啥青春期叛逆期，要用科学的方式去疏导去调节。哪像我们那个时候，犯个错，老子的木棍就敲下来了，哈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教育方式。”顾风婉将苏若雁上学期的历次语文成绩打印到了一张纸上，递给苏智辉，“苏若雁同学的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准确地说，她在这一科上几乎具有超越性的优势，尤其是作文，说明她是个心思细腻，对文字具有极高敏感度的孩子。当然，这样的人放在生活里，也是个总能关注到细节的人。只要之后不出问题，苏若雁同学完全走得出去。”

顾风婉故意提这茬，其实是想提醒苏智辉收敛一点自己的做派，不要再让苏若雁看见。不过苏智辉到底是没听懂顾风婉的意思，又或者在装作不懂，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但是听见苏若雁被夸，苏智辉的脸庞依旧泛起闪光来，好像夸得就是自己。他笑呵呵地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扫视纸上的成绩，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像话嘛，不愧是我苏智辉的女儿！”

“嗯嗯。”顾风婉敷衍地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不过您也知道的，心思太敏感太细腻的人，往往也会被困在过于充盈的情感中难以找到出路。”

“所以，我想来向您了解一下苏若雁和姜老师之前的过往。姜老师在课堂上突然离世，对孩子们或多或少都有影响，如果您知道些什么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