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呀?”宁思雯绕开顾风婉的手,好奇地探头过来,“咦?好旧的本子,感觉不像你的东西哎。”
顾风婉将那个小字指给她看:“确实不是我的。”
“姜......”宁思雯猛拍大腿,“是姜老师的东西吗?”
随即她又疑惑道:“不会吧?当时给姜老师收拾东西的时候完全没看见这个日记本。而且如果它一直在你柜子里,都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看不见?”
顾风婉也觉得奇怪。这些日子里,她把各式各样的东西来来回回拿放了好多遍,如果突然多出这么一个物件儿,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唔......天已经晚了,也不好去打扰祝老师。”顾风婉小心翼翼地将它收好,“先拿回宿舍再说吧。”
教师宿舍里,顾风婉四人围坐在一起,面前正放着那本写着“姜”字的日记本。
“顾老师,你确定之前这东西都不在你柜子里?”程雅书想伸手摸一摸,但刚伸到半空中,觉得不太妥,又把手缩了回来。
“千真万确。”顾风婉表情严肃,举手发誓,“在晚自习之前我都还开了柜子,绝对没有,以前就更不可能有了。”
“嘶......”张彤面露难色,“首先申明,我是一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哈。但现在这种情况......”
“会不会是哪个学生偷偷放进来的?”宁思雯搓了搓手臂,向顾风婉那边挪了挪。
“顾老师说晚自习开始时这柜子里都还没有这东西。”程雅书分析道,“那只能是在晚自习时间有人放进来的。我们老师肯定不会私藏别人的遗物,但学生可能会因为想念她而偷偷把她的东西留下来。”
“......不,不至于吧?”宁思雯挠挠头,“虽然孩子们和姜老师的关系很好,但也不至于私藏人家的遗物......”
顾风婉点点头:“我相信学生中间不会有做这种事情的人。”
程雅书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也是。而且晚自习每个班都有人守着,办公室里也有老师坐着,如果是哪个同学悄悄溜进办公室把东西放进去,必定会被办公室里的老师制止。”
“很好,所以咱们绕回来了。”宁思雯用被子裹住自己,“那这个日记本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窗外的风拂过四人的脸颊,带来一阵缄默。
“啊——唔!”宁思雯眼看着就要叫起来,被张彤手疾眼快地捂住嘴。
“别别别——”其他三人连忙摆手。
顾风婉心神微动,将日记本抱进怀里。她看着其他三人:“我说,我可以翻开看看吗?”
“......也许可以?”张彤眼眸一亮,“我要再次重申,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在这件事情上......唔,说不定,顾老师会拿到姜老师的日记本,就是命中注定......呢?”
宁思雯连连点头:“唔唔唔呃啊,我也这么认为!说不定就是姜老师的灵魂唔唔唔!”
张彤再次捂住了她的嘴:“要不你还是别说了吧......”
“睡觉,都睡觉吧。”程雅书猛地一躺倒,将被子拉到能捂住下巴,“不管它是什么,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就是了。”
四人一拍即合,纷纷窜上了自己的床。
顾风婉将台灯亮度调到最小,她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第一页。
【日记·其一
这是山梅高中建校的第二年,也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年。
婴儿般的建筑,处处新,处处好,但我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它们的尽头——也许是因为这山里毫无人气,所有植物与动物的生长和死亡都像按下了快进键。
瞬时间,高楼大厦便能成为一抔黄土,更何况这仅仅三层楼高的教学楼?
不过还好,我还能留下来。不求出路,只为心安。】
【日记·其四
......从来没这样教过书。这比大学当志愿者时期去往的那所学校还要难过。
分明学生也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说非常少——但我,但这里的所有老师都在忙碌,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我们仿佛在一个原始森林里拓荒,每天除了上课,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
说起这个,我就不得不将祝老师一并写下来。
她简直像个超人,身形分明比我还瘦小,时常咳嗽,疾病缠身。但她是我们这群人中间最努力的那一个。有的时候,我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是的,哪怕已经过了快十几天了,我仍旧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于是起身去上厕所,却还能看见祝老师那边亮着灯。
我站在黑夜里,有冷风作伴,看见那惨白的灯光下跳动着一颗佝偻的心脏。
“这样是不行的,祝老师。”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这样劝她,“对你身体不好。”
她只是笑笑,然后将我的手包裹住——说个题外话,她让我想到了我母亲的手。同样苍老,可也同样温暖——然后她说:“这里每个老师都说过这话,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我不再劝她,而是跟在她身后,想要帮她多分担一些操劳。
于是累上加累。有时候我索性想:反正只是短期支教,累就累点儿吧,算是对这群孩子,对祝老师的回报。
可我并没有索求什么,那么又在回报什么呢?
坐在教室的讲台上,坐在孩子们拖干净的楼道口上,我时常这样想。
除去祝老师的因素,我到底为何要这样,将自己累得像个死狗一般——但是是我家养的那条小土黄,可爱灵动,睡着的时候真就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一动不动,所以在这里,我想到用它来比喻自己——因为愧疚吗?
对自己自私自利前半生的一种......补救?】
夜已深。顾风婉揉了揉眼,将台灯换了个方向,继续照亮这本日记。
【日记·十三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久——虽然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到——但我自认为已经融入了这个学校,自认为已经被这深邃的大山给认可了。
至少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我一直都这样以为。
说我太天真也好,说我太愚蠢也罢——但我自己觉得我是后者——多年在城市的教学经历让我能够飞快上手山梅高中各项事务的同时,也让我形成了思维惯性。
我以为会让孩子上学的人,都不会太坏。就算不甚善良,但也不至于虎毒食子——我以为,会是这样的。
所以在那个老人声泪俱下地请求我,让我带她去学校看看孙女时,我答应了。
这看上去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完全不具危险性的事情,不是吗?况且她并未得寸进尺,而是要求在下个周末放周假的时候,我能用车载她这位腿脚不便的老人来到校门口迎接孩子,如此就好。其余的事完全不用我操心。
所以,我答应了。我恨透了自己这张嘴。
我犯下了错,并且后知后觉——那个“腿脚不便”的老人,用周末孩子放假的短短几个小时,将我的学生带走了。
班主任没有看见她回来,于是到处打听。那时的我竟然还能端坐在办公桌前,丝毫没有危机感。
我对班主任说:“是她奶奶来接人了,可能在家里玩久了忘记了时间。”
毕竟是我同意的这件事,所以我也坐上了前去寻回她的车。在车上,所有人都焦急不安,我终于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那位老人,那位声泪俱下求我的老人,我学生的亲奶奶,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放假空档中,将她的孙女,卖了。
卖给别村的一户人家。她还没有读完书,还没看见过高楼大厦,还没去过游乐场,还没吃过冰淇淋,还不知道子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要用它来给一个陌生人生孩子,一个,两个,三个,一堆......
我犯了错,我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我无法原谅自己......所以哪怕她最后被及时成功救回,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恨意,我也不敢将“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出口。
我是卖她的奶奶的帮凶。】
顾风婉翻到这里,手指按在页角上,良久地沉默。
她听见深夜的风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日记。
不知道是第几篇。
从我来到山梅高中,从发生了那件事情起,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呆了很久很久......
我找祝老师说,我想一直留下来,她同意了,于是这本支教日记得以继续书写下去。
自那一天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孩子,尤其是困于深山中的孩子,绝不是短短几个月或者一两年便可以将他们从泥潭中拉出的。
所以我延长了自己的时限。我想在余下的生命中一直......一直这样教下去。
我吸取了教训——那一天实在是太过疼痛,我无法忘记,也不可能让自己忘记——它鞭策着我,让我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我教上了新的班级,关注到一个有些特殊的学生——她喜欢用手语和同学交流,高兴时手嘴并用——她偶尔也露出悲伤的神情,却不流泪,自己沉默地坐在座位上,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将还没流下的眼泪擦掉。
然后,她想将衣服的拉链拉上,却不慎挂住了自己里面那一件的衣角,猛地一拉,露出半截腰腹。
尽管只有短短一秒,但我还是看见了攀在她身上的,还未完全凝固的血痕。
我不想让那天的事情重演。
不。
我绝不让它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