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山里,时不时传来乌鸦凄惨的嘶叫,恼人得很。
“哇——哇——”
迟云抬头,眼见空中那轮明月已被黑云彻底吞食。
事物的可见度顿时又下降了一个档次。
他将手中的短刀再度握紧了些,努力地判断着铜锣声的来源方向。
咣!
伴随着在夜里听起来莫名渗人的童谣。
“我的痴儿——”
“快些回家——”
“哇——哇——”
“山路陡——”
“石壁峭——”
“莫叫山鬼吃了你的小脚丫——”
大姐的尾音拖得极长,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迟云一步跨过长到膝盖的野草,迅速往声源处逼近。
闹人的乌鸦似乎很有灵性,见他跑了,立马不叫了,全心扑棱着翅膀跟了上去。
又是一声响亮的“咣”,却遮掩不住大姐哭哑的嗓音。
“我的痴儿啊——”
“快些回家吧……”
老人常说,晚上山里阴气重。
若行走在路上,偶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唤,一定牢记,千万不要回头!
如果因为回头而不小心将肩头的火碰灭了,便容易招惹来一些无法入转世轮回的孤魂野鬼,小则生病一两天,大则丢了魂魄又赔了肉身。
迟云忍不住心想,莫不是大姐的嗓音太过幽怨悲戚,以致于那失踪的男孩迟迟不敢答应?
但鉴于男孩失踪已有一周左右,怕不是自己已然成了一只山中的孤鬼。
迟云自小阳气少,但也没信过鬼神之说,只是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
夜里上山寻人,他也是头一回,竟粗心到忘了带火把。
不然也不致于被绊倒那么多次。
不知这山曾经是否为一处乱葬岗,越到深处,土色越发暗沉,还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山上那些不知名的植物充分吸收了这些土壤里的养分,长得又高又密,锋利的叶边险些划破迟云裸露在外的脸庞。
迟云刀法不太熟练,只能凭蛮力为自己劈开一条道路。
那只乌鸦见迟云的速度变慢了,竟也停了下来,又在一旁哇哇乱叫。
简直添堵。
迟云暂时没空理会这只跟着他的乌鸦,好不容易以最短的路径赶到大姐所处的位置,就眼睁睁地看到大姐脚一滑,从她站立的那处跌落了下去。
迟云的动作快过脑子,连忙跳过去拽住了大姐的手臂,却不想因为力气用的不对,不仅没把大姐拽上来,自己反而被拉了下去。
好在大姐站立的这处地方不是断崖绝壁,只是一个小滑坡。
迟云拽着大姐一路跟着滑了下去,不知被多少细碎石子和细小枝条划伤了脸,才堪堪停了下来。
迟云顾不得自己疼,连忙爬起身来检查大姐的情况。
幸好,虽然模样狼狈了些,但好在没被石块磕中脑袋,也没被尖利的木刺扎穿内脏。
迟云舒了一口气,也不禁再度佩服起大姐来。
哪怕是如此危急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松开手中握着的铜锣与锣槌。
好像那才是她的身家性命一样。
大姐呆呆地望着天空,似乎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躺倒在这里,为什么眼睛和喉咙会又痛又肿。
她身强力壮,皮肤也比迟云粗糙,从坡上滚下来一遭,既没伤着皮肉也没伤着筋骨,反之,还意外地从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梦里,她的小儿子哼着她为吓唬他,防止其上山所编的童谣,一蹦一跳地就往山里跑。
她不放心地跟在小儿子身后大喊:“快回来啊!快回来啊!”
可小儿子就跟没听到似的,故意跑远了。
渐渐地再也追不上了。
她心急如焚,急忙跟着跑上了山。
可是只见着一路的残尸败骸。
浓重的血腥味,被撕破的衣服,掉落一地的碎肉。
还有在一旁不停咀嚼的,丑陋的,难以名状的山鬼。
她的心狠狠抽搐一下,顿时哀痛欲绝地恸哭起来。
她大声嘶吼,将心一横,只想拉着那只吃了他爱子的山鬼一起同归于尽。
却不知怎么脚下突然踩空,天地一转,什么山鬼什么血肉便通通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然后就是短暂的黑暗。
最后再度睁眼,便看见一个人形的生物正在触碰她的身体。
大姐虽然还处于一脸懵的状态,但身体素质极好,不等这个人形生物将她的身体从上到下摸个遍,便迅速地爬起身来,张手就要将这只人形生物制服在地。
迟云隐隐感觉到大姐的动作,顿时依靠直觉往后一躲,躲过了大姐的擒贼手法。
他立刻将短刀横至胸前,喊道:“别动手!是我!”
大姐虽然出身乡野,但也跟着个野师父学了点音修的本领,对声音极度敏锐。
她一下子听出这是迟云的嗓音,但依然不太放心,伸出一双大手在迟云脸上乱捏乱揉了一阵,将他脸上的伤口都碰尽了,才承认他不是冒牌货。
迟云好不容易才脱离大姐的魔爪,脸上细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就见不远处竟突兀地出现了一点红色的亮光。
甚至越来越近。
他和大姐顿时齐齐愣在原地。
冷风拂面,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谁知来者是人是鬼?
“哇——”
一路跟随迟云至此的乌鸦突然发神经地惨叫一声,彰显完自己的存在后,便偷偷躲在树林梢间,噤声不言了。
光源逐渐逼近,将大姐和迟云的脸庞都照得清晰了些。
迟云这才看清大姐脸上两道哭出的血泪,从眼眶处一路延伸至下巴。
驼背的老人提着一盏烛灯从过膝的野草丛中迈出,脸上皱纹纵横。
迟云警惕心顿起,将手中的短刀摆成防御的姿势。
老人眼神锋锐,举手投足间尽显威严。
他提着灯,先望了一眼大姐,然后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
随后,他又将烛灯凑近迟云面前。
老人瘦得皮包骨的右手毫不畏惧地越过迟云架在身前的刀刃,欲想触碰他的肌肤,却不知怎的好像被烫了一下。
老人不在乎地缩回手,甚至呵呵夸赞道:“阿琴,你这次倒是带回来个不错的人。”
迟云不明所以。
大姐更是不敢置信。
她近乎颤抖地从嘴里吐出那两个字眼:“爷爷?”
迟云从未料想到,这深山老林中,竟还藏着一处人烟。
老人居住的村落虽小,里面却燃着灯火。
远远一看,倒没有觉得有多温馨,只是有种不真实感。
像是误入了某个奇异世界。
哪怕是深夜,村里也异常热闹。
村口还架着一口大锅,里面正汩汩地冒泡。
看得出来柴火添得很旺了。
村民们都围在大锅旁边,各个脸上都挂着笑。
可惜他们实在是太瘦,以致于迟云从远远的地方望去,只觉得村门口站着一具又一具骷髅。
“村长回来啦……”
“阿琴也回来啦……”
“看看他们带回来了什么?”
“我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村民们叽叽喳喳,不约而同地凝望向村门外的三人。
准确地来说,是都盯着迟云。
贪婪的目光,犹如饿狼锁紧自己的猎物。
迟云刚立住身子,就有热心的村民前来邀请。
“去我家坐坐吧!”
我家里女人的肉都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来我家来我家!”
我的孩子都饿了六七天了!
“来我家,我倒水给你喝!”
我家只有我一个人!我每天只吃你一点点肉!
“……”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妄图拉扯迟云的衣物,却都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
还是老人重重的一声清喝,使众人安静了下来。
可安静下来的村民们,眼神里并没有多大的尊重之意,反而是极度的冷漠与凶残。
老不死的,什么时候才能下锅呢?
趁着身上还有二两肉,快点自觉地跳下锅吧。
大家都要饿死了。
快下锅,快下锅……
众人的心声都写在了脸上。
饥饿之时,苟活的人便不再细分男女老少。
他们看待活物只有两种角度,能吃的,和不能吃的。
村落原先可能很大,边缘处一些瓦房与茅草屋交杂错落,可惜现在却是一幅残败的景象。
围上来的人群,无一不是面黄肌瘦,瘦骨嶙峋。
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饿狼似的光亮。
迟云粗略一看,发现这村里已经没有比那位提着灯的老人年龄更大的了。
甚至听不到婴孩的啼哭。
至于那口架在村口的大锅,在烛火的映衬下,水面也漂浮着诡异的血色。
不知这人肉汤底,还能残留下几根骨头。
大姐似乎被这景象吓呆了,喃喃自语:“原来……你们就是这样,被活生生饿死的……”
此话一出,村民们顿时狂暴起来。
由年轻的,到年幼的,各个人脸上都露出嗜血且狰狞的表情。
“我没死!”
“你乱说!”
“下锅!”
“好饿!”
数十双手密密麻麻地伸过来,却穿过了大姐身体。
他们拼命地抓挠彼此,拼命地捶打自己。
最终不知是谁,将毒爪伸向了自己的同类。
提灯的老人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被众人推举着扔进了锅里。
他甚至没来得及惨叫,就溶解在了滚烫的热水里。
可是一个不够!一个不够!
还没过几秒,村民们又开始大声喊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