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这一个路口，路两旁的房子就渐渐矮了下去。目之所及，都是大片大片比人高的玉米和一垄一垄刚出新苗的小麦。安灵蕴窝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瞪瞪又要睡过去，一声嘹亮的雄鸡晨啼穿透窗户刺进来，给他闹清醒了。

他心血来潮，要和易道珣去赶早市，一个开在近郊的大型农贸集市。

起因是一碗五色豆粥。

易道珣嫌易子斐每天只会白米粥小米粥翻来覆去地煮，早吃腻了。昨天早上，他专程起了个早，把家里仅剩的最后一点儿豆子凑在一起，熬了个大杂烩的粥，。美其名曰“五色豆粥”。安灵蕴起初以为这名字只是个噱头，等粥端上来，一看那粥里的豆子红黄绿黑白颜色分明，确实担当得起“五色”之名。

安灵蕴轻轻搅着粥，默默认着豆子。红豆，绿豆，黄豆，黑豆，白眉豆。没想到这些还能搭配在一起。

粥又粘稠，豆又软烂。一勺五色豆粥，满口稻米豆香。胃里也熨帖不少。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药膳，清热解毒、健脾和胃的！”易道珣得意地传授道。

“师兄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易子斐纳闷。这粥费时费力，光是豆子的泡发时间就各不相同。

“之前做点心刚好剩了些豆子，再做成糕点又凑不够量，正好拿来煮粥。”易道珣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会过日子。

“这些豆子全都可以做进糕点？”安灵蕴微诧。

“磨成粉，或者煮熟捣碎，面团、陷心里都能掺。”易道珣说。

安灵蕴点点头，又听易道珣和易子斐在聊绿豆粉和黑豆粉的功效，突发奇想到：要是把这些豆粉也融进蛋糕或者面包里呢？

考虑到很多顾客喜爱甜品但又顾虑高糖高油导致的健康问题，西点界近年来也逐渐掀起低油少糖的风气。这些豆粉保健功能突出，或许可以作为甜品的一个突破点和卖点。

安灵蕴从没接触过这些豆类食材，不知道什么样的才称得上优质。他看易道珣又准备去集市进购，便要跟着一起去。

集市里道路狭窄，但被收拾得干净整洁。人群熙熙攘攘，踩着谁的脚或者撞上谁的胳膊都是常有的事。安灵蕴习惯性地避让他人，让着别人先走，让着让着，他和易道珣就被人群给冲散了。

易道珣在跟小贩打听价格。一句话的功夫，就发现安灵蕴不见了，又哭笑不得地折返回来。他人高马大，往安灵蕴旁边一站，就是一堵墙。他半

罩着安灵蕴，隔开了人流，一路护着他去了谷物豆类区。

“小心。”一辆装货的板车开过来，易道珣一把拽住安灵蕴往回拉。

安灵蕴几乎倒在他怀里，跟他紧贴在一起。他触电般弹跳开，低声道了句谢。

谷物豆类区的商品琳琅满目，还有许多安灵蕴叫不上名字的作物。易道珣熟稔地找到一家铺面，跟老板打了个招呼。

那老板是个老头，看上去有点凶。他冲易道珣一点头：“老规矩，要什么自己拿。黑豆涨了一块啊。”然后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易道珣把装豆子的每个格子都挨个转了一遍，然后捧起一小把绿豆，慢慢捻磨揉搓着。“像这种颗粒饱满，表皮没有褶皱虫口的，就是好绿豆。” 他解释道，随后又凑到安灵蕴耳边低声说，“绿豆多是椭圆形，不要颜色太鲜艳的和形状特别圆的。你看隔壁那个摊子——”

安灵蕴扭头打量了一眼。那摊子上的绿豆颜色又鲜亮，形状又滚圆，煞是好看。

“——一般就是泡了药水的。”易道珣轻声道。

安灵蕴心领会神地点点头。

“这个老头家的东西向来可以，我基本上每次都来这儿买。”易道珣介绍说。

绿豆旁边就是红豆。安灵蕴看到，易道珣极快地往正在跟顾客拉锯讨价的老板那儿瞟了一眼，表情突然无比正经，但双手立刻插到了绿豆堆里。

安灵蕴目瞪口呆。易道珣像是恶作剧得逞般得意地坏笑起来。在老头往这边看时，他又眼疾手快地把手抽了回来。

“舒服吗？”安灵蕴憋了半晌，蹦出来这么一句。

“那当然！”易道珣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又趁老板转身找零钱的空挡，扣住安灵蕴的手，不由分说按进红豆堆里。

豆子带着晨气，冰凉又细滑，压在手上的重量厚实得让人心安。可覆着安灵蕴的那双手却温热得不像话，被触碰到的那块皮肤灼烧似的发烫起来。不知怎的，安灵蕴感觉心跳也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简直置身于冰火两重天。

两手相扣，谁也没舍得率先松开。顺着皮肤，传递过来的不止体温，还有一声响于一声的心跳。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灵蕴感觉，易道珣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他怕痒，条件反射性地一缩，反而被易道珣握得更紧。

只是几秒的工夫，却漫长得接近永恒。

在老板快要转身看过来前，易道珣才扣紧安灵蕴的手猛地抽出来。

那老头浑浊的眼中闪着精光，狐疑地在豆子堆和这两人之间来回打量。

松了手，安灵蕴才惊觉手心早已沁出汗。他脸通红一片，不敢直视老板。易道珣倒坦坦荡荡，冲着老板扯出一个无赖的笑。

怎么搞的跟偷情似的……安灵蕴简直不敢抬头。

老头横眉竖眼，盯着豆子堆塌下去的尖角，突然指着易道珣怒呵：“说了不要玩我的豆子！多大的人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易道珣左耳进右耳出，嬉皮笑脸道：“老板，红豆绿豆黄豆各来二十斤，黑豆白眉豆要十斤。”

老头骂骂咧咧地给他打包好。

豆子运到车上，易道珣又优哉游哉地带着安灵蕴踱步到附近的一个手工磨坊。

安灵蕴没话找话：“手埋在豆子里……确实挺好玩。”

易道珣：“嗯？”

安灵蕴找补：“我之前没这样试过，只是觉得确实很舒服，才跟你一起埋在里面那么久。而且猛然挣开会引起老板的注意，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易道珣：“哦？”

安灵蕴继续强调：“只是因为豆子！”

笑意在易道珣脸上一闪而过。他耸耸肩，附和道：“好好好，我知道了，都是豆子太吸引人了。”

安灵蕴自觉越描越黑，闷声放慢速度，跟他拉开一米远的距离。

怎么跟猫儿似的，逗过头了就不理人，怎么哄都哄不回来。易道珣眼神微动，指着那磨坊故意大声道：“看，好大的石磨碾子！我都闻到面粉的香气了。”

安灵蕴从没见过这种老式磨具，果然应声抬头，好奇地打量起来。

在面粉加工逐渐机械化的年代，还在用这种古老磨具的实在不多见。

“这家面粉质量实在是好。我敢说，还在坚持手工磨面的京城现在不超过五家。可惜老板不提供送货服务，每次进货只能自己跑一趟。”易道珣感叹道。

磨坊里，各类小麦面粉分门别类，低中高筋面粉整整齐齐地堆放着。

安灵蕴拿一旁的木瓢浅浅舀了一勺，轻轻筛抖着，瓢面瞬间蒙起一层白雾。粉粒洁白、细腻、滑顺，实属上乘。难得遇上这么好的原料，安灵蕴看得都有些心动。

“没想到纯手工也能达到这么好的品质。”安灵蕴情不自禁感慨。

易道珣见他总算开了尊口，更是来劲儿，从磨坊的历史讲到碾麦的工序，各类奇闻轶事信手拈来，最终得偿所愿地看到安灵蕴脸上的笑意。

两人办完采购事宜，准备打道回府。路过那农贸集市时，迎面晃悠过来一个神神叨叨的人。此人清瘦羸弱，嘴里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时而痴笑，时而阴郁，似有疯癫之状。而周围的人像是司空见惯般，谁也没搭理他，只是不约而同低下头加快步子，纷纷避让。

不巧，安灵蕴正好跟他对上了视线。那人眼睛一亮，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来，冲着安灵蕴叽里呱啦就是一顿念叨。

“面粉250g……黄油100g……鸡蛋四颗……”

易道珣横在安灵蕴身前，神色戒备，并不理睬那怪人，搂着安灵蕴的肩把人推走了。那人自讨没趣，也自个儿晃晃悠悠地向前走了。

等两人走出好远，安灵蕴忍不住回头看，那怪人的身影只缩成一个小黑点，遥遥隐入集市里。

易道珣皱了皱眉：“那人精神不太正常，有几次还失手打过人。下次再来碰上不要理他。”

安灵蕴迟疑道：“好好的人，怎么就……”

“听说他之前是做面包的，之前在这一片开了个小小的面包店，生意也还红火。只可惜后来生了一场大病，连带着味觉也失调了，一直没恢复过来。之后再做面包味道就越来越差了，买的人渐渐少了，店就倒闭了，人也开始变得疯疯癫癫不太正常。有4、5年了吧。”易道珣略带惋惜道。

安灵蕴依旧被易道珣以一个保护性的姿势搂着，可那点儿情愫与旖旎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感觉没由来的恐慌，忽的有些喘不上气。

安灵蕴艰涩道：“失去味觉……影响这么大么……”

易道珣理所当然地说：“肯定的。好的味觉可是做糕点的基础。没了味觉，对糕点师来说就跟半残差不多。”

安灵蕴默然。他一直以为，即使没了味觉，自己也适应得很好，并且自信能继续瞒天过海直到味觉恢复。但血淋淋的现实被摆在眼前，给他当头一棒。他不得不正式那个一直在他心头若隐若现但他一直不敢细想的问题：假若他的味觉一直恢复不了呢？

安灵蕴忽的挣开易道珣，直视他：“那如果，你有一个和你正在合作的同行，他突然失去味觉了，你会怎么办呢？”

易道珣被他问得一愣：“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安灵蕴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易道珣想了想，道：“毕竟要以健康为重。都这个时候了，还谈什么工作。被这种飞来横祸轮上，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我会先劝他先好好休息，合作的事肯定要放一放。”

“这一放，就不会继续了吧。”安灵蕴兀的说。

易道珣看他情绪似乎不太对，试探道：“怎么了？”

“没。就是有点儿同情那个人。毕竟都是做西点的。” 安灵蕴垂下眼，淡淡道。他的荣光，他的理想，甚至他与易道珣的相识相伴，都建立在他引以为傲的西点作品和技艺上。如果真的无法恢复味觉，他还能撑多久？到时候，他要怎么办呢？他要如何面对亲友朋友，面对恩师同行，面对……易道珣？

易道珣有点儿后悔今天出门没查查黄历。本来是想想带安灵蕴出来兜兜风，创造个独处空间，谁知道碰上这么个事，坏人心情。

回程路上，安灵蕴看上去一直兴致恹恹，只默默地盯着车窗外发呆。易道珣打开车载电台，试图缓和一下气氛，谁知一连几个台都在放伤感的情歌。

易道珣无奈，准备关掉电台。安灵蕴偏头，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听听歌也好。你好好开车。”

忧伤的女中音洒了一路，连带着安灵蕴糟透了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