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浔城下着小雪，绿皮火车在河流般的白色里轰鸣疾驰，是这白色世界里一道匆匆掠过的春影。

三十一岁的林北辰站在过道上拿行李，穿着一件灰绿色薄棉袄，因为消瘦而并不显得臃肿，但许多年前的衣物还是让他局促，无法彻底伸直手臂，被挤到最里面的行李在置物架上一动不动地嘲笑他。

邻座的青年放下自己的箱子，不去戳穿林北辰的难堪。他穿着一件褐色长风衣，是那个时代最潮流的款式，青年人高高瘦瘦，气力却不小，他比林北辰高了半个头，一只手就能拎下来那蛇皮口袋，沉甸甸，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林北辰向他道谢，青年微笑着点点头，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拖着行李箱下车了。

出了火车站，外面更冷，他摸出口袋里舅舅给的地址，磕磕绊绊在复杂的路口穿行。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见到了信里的“春辉石灰厂”，是舅舅的朋友开的，他被介绍过来在这里打工，给刚刚十八岁的妹妹挣药钱。他那个叫林安的妹妹两年前查出了肾衰竭，父亲病逝，母亲没有正经工作，他不得不抛弃乡下稳定的工作，来大城市做工。

他拿了介绍信去找负责人的时候，厂里的人都伸出脑袋来看他，至于窃窃私语了什么，林北辰听不清，也不想听。他知道这种工厂里的老人都会欺生，恐怕有一阵子会不得安生了。

他扛着蛇皮袋，再慢慢踱步到一座两层楼的公寓前，母亲说她的老熟人陈姨住在这里，房子是陈姨去世的儿子留的，平时会租出去，他来这里租住，也许价格会比外面便宜一点。

林北辰犹豫许久，还是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三声才有人来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林北辰一下子愣住了，旋即，他认出了面前的人，是在火车上帮他拿行李的青年。青年人脱了那件褐色长风衣，身上是一件米色毛衣，鼻梁上仍然架着那副金框眼镜，看起来柔软又儒雅。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脸上只有片刻讶异，立马被微笑覆盖，他温声问林北辰：“好巧啊先生，又见面了。请问您找谁？”

可是还没等林北辰回答，青年人又微笑着补充道：“但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他们显然并不相识，唯一一面只有火车上的匆匆一瞥，林北辰不可能是来找他的。林北辰告诉他始末，青年人仍旧只是笑：“陈姨么？陈姨好多年前就搬走了，我父亲买下了这里，这栋房子现在是写的我的名字。”

说罢他让了让身子，朝里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进来坐坐吧。对了，我姓洛，叫洛寒舟，是个医生。”

“林北辰。”他一边说着自己的名字，一边重新扛起脚边的蛇皮口袋，就要离去，“不打扰了，洛医生。”

刚刚扛上肩膀的袋子被人拿了过去，重量像坐了滑梯一般转瞬即逝。洛寒舟比他小太多，身高和力气却都给他一种压迫，洛寒舟手上动作不容置喙，话语却是温温柔柔：“还是进来坐坐吧，外面的雪下得大了，林先生。”

林北辰看向身后，雪不算很大，却已经积了鞋底那么高，在这荒冷的异乡，他无处容身。可是洛寒舟的家，他又不愿意弄脏，他站在屋里，后知后觉问要不要脱鞋。

显然是废话，沾了雪水和泥土的鞋底已经踩在木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脏污，和他的心一样狼狈。洛寒舟摇摇头：“不用换鞋，但是我想你穿这个会舒服一点。”

他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毛绒的男士拖鞋，崭新干净，和这间被主人亲手收拾过的屋子一样。沙发上铺着小羊绒的毛毯，桌上有一缸金鱼，只是不爱动，很懒散地吐泡泡，一楼的阳台摆满了花，或许是某种海棠 ，但是冬天并不开放，靠着墙有一道摆钟，上面刻着天堂鸟，一秒钟摆一道，声音沉静得令人安心。

林北辰看着脚边的蛇皮口袋，不知所措地握着洛寒舟递给他的茶，温温热热，在手心里发烫。

洛寒舟问他：“来这里做工，没有其他可以借住的亲戚朋友了吗？”

林北辰摇摇头。洛寒舟把窗户开了一条缝，走到壁炉旁去添火：“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其实可以住在我这里。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很空旷。”

他于是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摇摇头：“不用麻烦。”

“可我本来就是要租出去的。”洛寒舟坐回沙发里，火光在他眼睛里温柔跳动，“我觉得和你有缘，我挺喜欢你的。”

林北辰哑然，有些失笑，心道大约是洛寒舟的错觉，又或者是玩笑。洛医生家里的装潢，他一定是租不起的。

洛寒舟并不勉强，只是回头从抽屉里摸了一张名片：“那等你需要了，可以再来找我。我等你。”

笑容仿佛是洛寒舟脸上的一种常态，有把握的，有分寸的，甚至是胸有成竹的，就那么大胆说出“我等你”，仿佛就笃定了林北辰一定会回来。

林北辰转了一下杯子，粗糙指纹摩挲着瓷杯上的花纹。这个人给他一种不可言述的感觉，熟悉又陌生，却想不起来。如果一定要用一件事物来形容洛寒舟，他会觉得是柏杨，挺拔修直，西北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时，会落下和洛寒舟一样温柔的细碎光影。

看着暮光爬上窗棂，林北辰起身告辞。

他拖着沉重行李，伸手拢了拢衣领，雪却仍然往他脖颈里钻。原来南方的城市也会这样银装素裹，除了春水，还有冬雪。

夜里十一点，他在最后一家旅馆前停住了。皱巴巴的纸币攥在手心里，不知是被雪水还是手汗浸湿了，自己一遍又一遍算过的数额，终于被物价的差异打败。工厂里不提供住宿，他觉得自己似乎会有一次露宿街头的壮观举动，却也并不希望是在冬天，否则可能会成为一尊雕塑一般坚硬的“艺术品”。

二十分钟后，他再次敲响了公寓的门。

这一次，门铃声只响了一下，门就被打开了，仿佛洛寒舟早已看透他的举动，一直等着他。

可他确实也说过“我等你”。

这次洛寒舟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要去听林北辰要说什么，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两包行李，就这样进屋了。二楼客房早早被打扫出来，洛寒舟犹豫了一下，忽然回头问他：“你还是住我那一间吧？我突然很想住客房。”

林北辰不会拒绝，可是觉得奇怪。他把东西放好，才终于问出那个让他难堪的问题：“这里......一晚上多少钱。”

洛寒舟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扶额笑个不停：“我这里不是旅馆。”

林北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立即改口：“我是说租金。”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无法接受，那么明天一早就搬走，再去找其他地方。

洛寒舟却摇摇头：“不用。”

他觉得，洛寒舟这个人，似乎好得过了头。可他又并不愿意接受素不相识的人的施舍，刚要拒绝，洛寒舟又忽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会做饭吗？”

他愣了愣，点点头。

洛寒舟笑吟吟靠近他：“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不会做饭，那你以后也煮我一份，就当租金了，好不好？请佣人好贵的。”

他被洛寒舟哄得稀里糊涂，甚至都忘了，钱对于洛寒舟而言，是最不缺乏的东西。

洛寒舟的房间整洁干净，床头柜上有一只青釉花瓶，里面没有插花。他打开衣柜，里面的东西都被收拾出去了，唯独挂着一条红色围巾，款式老气，有点陈旧，微微有些褪色。他以为是洛寒舟收拾的时候忘了拿走，刚想送过去，又想起，洛寒舟是那样认真仔细的人，他的衣物大多颜色素洁，没道理会漏下这样显眼的一条围脖。

如果是他不想拿走，那就放在这里好了，他要用的时候，会来找自己拿的。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窗外的雪都显得安静异常。林北辰侧躺在床上，月光很淡，透过玻璃窗，能看见外面阳台上的几盆植株，茎叶交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西北随处可见的柏杨，枝桠穿插在一起时，也像这般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