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击发送，隔三秒后，又莫名觉得夜半的emo格外矫情。于是立马撤回。

待到第二天清早出门时，一打开房门看到站在门外的谭千渝，姜也好半天回不过神来。他用力揉了揉眼，再看过去，那女人一身的黑色，羊绒高领衫配黑色西装裤，外套一件棕色麂皮廓形西装，那头标志性的波浪卷泛着柔顺光泽，正冲他笑得明媚。

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另一个梦中。

“哎呀，帅哥，这么巧，我就住隔壁。”她风风火火地自他身边走进房间，将手腕上的黑色貂绒大衣往床边一搭，靠在沙发上，惬意地舒展双腿，露出裤子下面那双优雅低调的棕色切尔西靴。

再往走廊探头左右望去，确定没有人了，他才将门关上，借这个动作，用力克制忍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不欢迎我啊，臭小子。”她摘下小羊皮手套，佯作生气道，“还不是某人，大半夜的又发消息有撤回的，我不得关心一下这位的心理健康？枉费我搭乘最早一班飞机着急忙慌地赶来。”

“没有。”他低声道，不自然地抓了一把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我不知道你来了，有、有点意外。”

她轻哼一声，标志性的红唇动起来：“说吧，最近瞒着我都干什么呢？”

“……挺好的，没干什么。”他回身在她面前站定，眼里闪过一丝希冀，“谭千渝，你是专门过来看我的吗？”

她笑，揶揄道：“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是来旅游的！长白山景区两日游，不行吗？”

“哦。”他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若无其事地坐到床角，面对着她，眼神却在眼前充斥着花纹的地毯上游移，“那个……我今天正好休息。”

她耸肩：“所以？”

他看她一眼，又别开目光：“我也想去旅游。”

声如蚊蚋。

但迟迟未得到回音，他忍不住又抬头，也不敢直视她目光。却见她抱胸坐着，翘起一条腿，嘴边噙着一抹浅笑。就这么猝不及防撞上她明亮的眼睛。

“姜也，多大个人了，还要当明星，说话大方点。”

他抿抿唇，与她对视，强自按住胸腔中乱撞的小鹿：“咱们……一起去逛逛长白山？”

没想到她飞快拒绝：“不行。”

“为什么？”

她托起腮，笑吟吟道：“那你先告诉我你撤回了什么？”

姜也一怔，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道：“没什么大事，我就想问问你，你的人生意义是什么。有一点好奇。但后来想想，这好像是你的私事，随便问这样的问题有点不太妥当……”

谭千渝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你喜欢这样的。”

“什么？”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琼瑶剧里的台词，动情道：“我都没有和你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谭千渝！”他气急败坏，又很是羞耻，脸色胀红起来，起身就要去捂她嘴巴，被她眼疾手快一下避开，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哈哈哈哈……不闹了不闹了，我跟你说！我跟你说！”看着他面色不善地步步逼近，她连忙摆手投降，“告诉你也没什么，我现在其实就一个想法，证明自己。”

“什么叫证明自己？为什么要证明自己？”

她顺势坐到床边，微微后靠，以两手支撑，仰头看着他。虽然还笑着，但眼神慢慢冷静下来：“是啊，为什么非要证明自己。”

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才问他：“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姜也？有太多人瞧不起我，要么嫌弃我是个女的，要么认为我没能力全靠拼爹，要么觉得我纯粹自讨苦吃、没事找事，要么就瞧不起我的曾经。”

“你知道，千夫所指，落井下石，身陷谷底，如坠深渊是什么感受吗？就是每天都以为这一天已经是自己人生的最低点了，但再过一天，却发现不是，它又被刷新了。”

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有那么一刻，你突然无法忍受全是黑暗的眼前，你甚至开始动摇，是不是自己真的有他们说的那么差劲与不堪。”

“就在那一刻，你才感觉自己是彻彻底底被击垮了，曾经坚信的整个世界开始崩塌，而你就像在无底的地狱中不断下坠，没有尽头地坠落下去。”

她语气淡然，面露迷茫，神色中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

“姜也，我经历过，但我活下来了。我不仅活下来了，我还对自己说，以后我要活得更好。我要成为比谭玉全更厉害的人物，”她冷冷地，从牙缝里吐出后面一句，“我要把他踩在脚底下。”

“可是，他不是已经……”

谭千渝神色一紧：“那又如何，谭都集团还在，那恶龙就还在。我要谭千渝的名字排在第一，我要以后的人，再谈起他，不再是什么娱乐大亨，而是谭千渝的恶棍爹。”

“对了，跟以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她拿脚尖点点地，勾唇一笑，“他死了，谁也无法再伤害到我。”

这一番表述震撼人心，姜也看着她，久久不语，过好一阵子才点评道：“你像个格林童话里的恶毒皇后。”

只有皇后才那么有事业心，没事就问镜子谁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还立志把所有疑似比自己美的女人除掉，哪怕是家人也在所不惜。

好在谭千渝就没指望他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立刻反唇相讥：“我谢谢你，那你呢？睡小床的小矮子？还是那颗长得巨完美的毒苹果？”

他还真认真想了想：“应该是那面镜子。”

她乐不可支地唔了一声：“那我得把你挂墙上，每天照一照。”

他没提在他看的那个版本的故事书里，镜子心仪毒皇后莫妮卡，默默守护她。为了她的人生大事操碎了心，最终以交换生命为代价，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保护了她最后一次，然后看着她心有所爱，终成眷属，甘心默默赴死。

最终，谭千渝确实也没答应姜也同游长白山的邀约，但她还是拽着姜也偷偷跑了。两人包了辆车直奔Y市去，因为她老早就听说这里美食不少，心向往之。为此连早上那顿饭都没吃。

原本她还想叫着张天异来着，好巧不巧这小伙子昨天贪吃，又喝了两杯酒，把肚子吃坏了，蹿稀窜个没完没了，只能放任他在床上挺尸。

从长白山景区到Y市单程大约1个半小时，两人包裹严实了，又跟导演提前打过招呼，才跟做贼似的跑出来。司机师傅是个社牛，见一男一女同行，立刻会心一笑：“小情侣肯定是要去民俗园拍照的是吧？”

两人相视一眼，都莫名其妙。谭千渝问：“什么拍照啊师傅？”

“就是朝鲜族民俗园啊，我看现在外地的小年轻都爱去那拍照，你们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那不得去拍个朝鲜族服饰的情侣合照，多有意思啊。”

得，敢情这就推荐上了。师傅大概不少拿回扣。

谭千渝默默叹口气，冲他摆手：“麻烦师傅先送我们去全州拌饭。”

一直在翻小红书攻略的姜也瞥了她一眼。

一路上师傅还是不死心，又给他们推荐了好几个景点。

“帽儿山也不错的，可以看落日，这个是免费的哟。”

“还有Y市大学，对面有个网红墙，整得花里胡哨的，小年轻都老喜欢了。”

“哦对了，你们喜欢搓澡不？很舒坦哦，我认识一家澡堂子，搓得嘎嘎干净了，可以试一下……”

Y市位于J省东部，非常接近中俄边境。说白了就是个极北的边陲小城，很多人都是长白山游完了，把这里当作最后一站稍微逛逛。一进城房子都矮矮小小，没有太多高大建筑，但招牌不少是以朝鲜语为主，当地居民也常说朝鲜语，乍一进来，会有种曼妙的民族风情。

他们经过一条街，目之所及皆是高高低低的古代中式建筑，红墙、飞檐、绿窗，斜着的屋顶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偶尔有一两处露出星星点点的黛瓦，古色古香。

显然谭千渝是有备而来的，姜也跟着她一家一家跟走马灯似的换，先吃了全州拌饭的烤肉拌饭，又去小木屋米酒吃了部队火锅和辣鸡爪，紧接着又去吃吴氏包饭。

看着她把蘸着吴氏虾酱豆腐的五花肉肘子双拼包饭用力塞进嘴里后，姜也脸色都有点变了。

“谭千渝，你胃到底有多大？”

谭千渝在桌对面发出桀桀怪笑，也不回答，费力咀嚼，连两边腮帮子都鼓鼓的。烈焰红唇都被她吃去大半。

两人扶着肚皮出来，她终于打车换了个地儿，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Y市博物馆。

“我不知道你啊，反正我每来一个城市，就会去当地博物馆看看。”在路边等车时，她将手伸大衣口袋里，将脸埋在围巾里，大声道。

“你可能没发现，其实博物馆挺好的，像这种城市博物馆，一般都是免费的，只要提前预约就行。”她笑着与他分享自己一直以来私藏的秘密。

“有一阵我失业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很迷茫，就经常没事往博物馆里跑，Q市的。一开始蹭人家的导游解说，后来他们上了很先进的自助解说器，就是交个押金钱可以免费租，后面归还后可以再把押金全额退回的那种，我就经常去借，一个展厅一个展厅细细地看，听它讲那些文物背后的故事。搞得自己差不多都会背了。”

她吐出的白气在风中散开，连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

“感谢我国越来越赞的文化设施建设，就这件事让我发现，原来最珍贵的东西都是不要钱的。”

“我那时候真的在想，要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就去应聘个博物馆的岗位，天天呆在里面。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Q市的不行，我就去其他城市。总有个博物馆，愿意接受一个喜欢它的人吧？”

他被她晶亮的眼神吸引，见她又有些发冷，不由得挨得她更近了些。